可惜的是他们的女儿,似乎并未传承他们最优秀的基因,她相貌平平,资质平平,成绩自然也平平,从小学到高中一路波澜不兴。升入初中那一年,针尖对麦芒的父母离了婚,母亲在苦心栽培她之余,未必没有“做出点样给他看看”的负气,因而格外地恨铁不成钢,满眼满嘴,都是女儿的不足:她的数学思维不清晰,她的英语透着一股子土气,她的字写得像螃蟹被斩了脚,她的作文马嘴对不上驴唇……总之,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够,成绩,谈吐,仪态,甚至长相——尽管这完全不是她的过错,可是她也从来没有辩白,一来是不敢,二来也没有这个意识。于是母亲更恨了,说顶看不上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卑微,怯懦,不自信,没出息。
她怎么能够“自信”呢?虽说是“玉不琢,不成器”,可是母亲的刻刀,也太锋利尖锐了,一条条、一点点地,把她的尊严切割得千疮百孔。因为高考成绩太差,她只勉强读了一个业余的大专,白天又不能待在家里游手好闲,便进了母亲所在的公司做出纳。在升学率极高的北京考不上大学,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于她而言,又未尝不是丢了母亲的脸面,她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小心翼翼。然而,这并不能宽慰母亲的心,她越发觉得她的不够,每每当着一屋子的同事数落她的不是:不会化妆,不会穿衣打扮,两边肩膀不一样高,笑起来露出牙床,阿拉伯数字写得难看,写汉字又不在一行上……她虽然孝顺乖巧,到底也有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可是越想在人前少受编排,越是心虚手软,连平日里最熟练不过的数现金,到母亲面前做起来,都紧张得瑟瑟发抖。
她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除了每天老老实实地上班,把其余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专接本,本接研,一路风风雨雨地念下去,一直念到了澳洲。在那边天高皇帝远,身心一下子自由了很多,再回来,慢慢也有了一点舒展和自信。说起节假日请同事来家里做客,请他们吃自己
包的小馄饨,或是圣诞节里送出自己编的中国结做礼物,脸上,满是喜悦而惬意的笑容。这几年来,她在澳洲顺利地通过了注册会计师的资格考试,又在一个著名的事务所谋到了一个理想的职位,而最让人觉得新奇诧异的,是她竟然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在澳洲买了房——活了小四十年,那是她第一次违背母亲。
精英家庭的孩子,会有智力上的基因传承,也会有心理上的无形压力。这都是与生俱来的,做儿女的,自己没得选。而做父母的,也习惯于默认自己的资质和成绩就是标尺,甚至觉得能达到这个程度轻而易举唾手可得,根本看不得你还要笨手笨脚地费尽力气;又理所当然地期望一浪更比一浪高,一代更比一代强。所以要培养,要塑造,要修正,要一刀一刀雕琢出自己设计的完美线条。这个雕琢的过程太不轻松,身心俱疲、乃至不堪重负之余,敲打磨砺起来难免不管不顾。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自家的孩子就是用来说的,管它是人后还是人前。
所以苛责中的孩子,常常只有两条路——要么平庸,要么心死。
当然,如果有勇气、也有能力从这个死局里冲出去,后面的人生路就可能有转机。
比如前阵子她回来探亲的时候,和母亲一道来我家串门。看着以往猫和老鼠一样的母女俩,现在和平对话还能相视而笑,我竟然有点不习惯。看着她俩母慈女孝地肩并肩坐沙发上喝茶,我就在想:没有哪个母亲是不爱孩子的,不同的,是表达的方式。一个精英型的母亲,身上心上,总难免是有一圈光晕的吧?它既是灯塔可以做榜样,也是“星光阵”可以炫目灼人。幸好这个曾经迷茫的孩子,在山穷水尽之际勇敢地选择了突围,才有了母亲的羽翼之外,这柳暗花明的“又一村”。文/阿 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