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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祭火

    □刘光明

    鄂尔多斯高原的灯火亮起来了。

    腊月二十三,我们去赶一次蒙古族牧民家的祭火。前一日,车子从河套平原出发向东南行驶,暮色沉沉,戈壁茫茫,黑色的路面成了唯一的依靠。

    我们一行三人去往布仁舅舅家。布仁刚过七十岁,枣皮色的脸膛,巨蟹一样的手掌,当年的嗜好一样也没变——上午熬煮一壶奶茶喝,下午骑在马背上奔驰一趟,黄昏拿出那把马头琴细心擦拭;没有星星的夜晚,他在屋外堆一堆柴火燃烧,火焰照亮他宽阔坚硬的下颌,下颌上满是坚硬的胡茬,红的黄的黑的白的胡茬错杂着,就像寒冬的草原上没被冰雪覆盖的草皮。他盯着火焰忽上忽下的跳跃,渐渐地,火焰一点一点照亮他的胸膛,暖意在他的胸膛里蠕动。他想起初春草原上鲜嫩的草芽在蠕动,火焰唤醒了草原的雨水,也唤醒了母马腹内紫色的马驹。第一滴鲜香的马奶在晨曦里涌出,布仁起身招呼家人一起动手为母马产下马驹做好接生。布仁在马厩外已经守候了整整三天。这匹母马的曾祖母曾经是呼伦贝尔草原的头马,高贵的血统,却死于一场雪天的难产,这匹母马的母亲也死于雪天的难产。布仁说一匹马的分娩比一粒草籽在巨石下成长还要难呢,好的牧人除了好的套马术、好的摔跤术、好的厨艺,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守候一匹母马的分娩,亲手接生一匹湿漉漉的马驹出世会点燃牧人内心的喜悦。布仁已经喝完了三壶奶茶。晨曦微露,母马在痛苦和喜悦中抽搐呻吟,身下铺垫的草秸被反复的挤压弄成了碎末,混杂着缕缕升腾的尘土和母马燥热的潮气。猛然间,母马站起身来,一块湿淋淋黏糊糊的肉团滚落而出,一团潮湿的紫色火焰颤动着想要站立起来,它鼻翼翕动,嗅着这个世界陌生的气味,稚嫩的眼神急切地向着这个世界探寻,它打了个趔趄一头扑倒下去。它的母亲卧在地上喘息,等待浑身骨骼间的痛楚稍微缓解下来。马驹渴望母亲托起它的身体,但是,母马不能去托起摔倒的幼崽。这是高贵的马群家族的律法——血脉传承的野性和血性,一匹初生的马驹得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才有生存下去的勇气。这个世界除了青草的喂养还要马群里每一个个体经受生存的严峻考验,干渴,风暴,雪灾,狼群围攻,千里跋涉,生存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布仁说新生的马驹是火神赐予他的礼物,他要在腊月的火神祭祀节好好感谢一番上苍。

    车子像一支急速的箭穿透夜色。鄂尔多斯高原上汹涌的夜色擦着车身碰击出隐约的火焰。

    哈斯低声说了一句:“我的布仁舅舅,马头琴拉得真好!”哈斯的眼睛里闪出露珠一样湿润的光,她仿佛正置身于湖水蜿蜒、青草簇拥、白云飞驰的原野上,她也是一株草和众多的青草碰头又快速分开,一阵疾风吹落她内心的怅惘,只留下眼睛里湿润的光。

    高原浑厚,夜色深沉,一匹走失的马停在高原上。

    侧耳细听,夜色里正有一支马头琴孤独地拉响,那孤独的诉说比一堆篝火还要孤独。高原不再是高原,是一匹闻声而来的野狼,踏着马头琴声,野狼孤独地行走,高原起伏像河流跌宕,亘古的野风吹荡,星空黯淡;马群拥挤,穿插,转身,寻觅,失落,潮水涌动,纵横驰骋的马群湮灭在高原的尽头。大地上的野草孤独地枯黄,所有山口升起围猎的火把,孤独已经无路可走,野狼长嘶,一团烈火一样弓身一跃窜入苍茫无际的夜色。

    夜色辽远,空旷的河流在头顶流荡。

    我们在篝火边默坐。

    高原上一千年吹荡不止的风声,在马头琴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停顿下来。

    布仁舅舅缓缓站起身来,把手上的马头琴靠在木墩旁,做一个手势招呼我们进毡帐。毡帐是专门为腊月二十三的祭火搭建的。

    毡帐里的木桌上摆放着祭火的物品:九块羊胸骨叠放在圆木盘里,一条细长的白色毛绳搭在羊胸骨上,其余的木盘依次盛着红枣、葡萄、奶豆腐、灌肥肠、糜米、红糖、黄油、哈达、五彩丝线、砖茶、熏香、榆树枝、柳条、针茅草,干净的细沙,每一样都摆放地精细、新鲜的样子。毡包里点燃圣洁的蜡烛,弥漫起神秘而柔和的气氛。布仁让哈斯端来一盆温水为我们洗脸洗手,给每人递上一条新毛巾擦脸擦手。之后,我们随布仁来到他家院子里。院子真够宽敞,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九耳圆形金属器,金属器上下镂空,肚腹内有一层笼屉,笼屉由九根横的金属条组成。布仁告诉我们金属器是第二天祭火用的灶膛,附近的几户人家都要来院子里祭火。来到正房的餐厅,丰盛的蒙餐已经上桌,主客落座,晚餐开席,推杯换盏,奶茶当酒,把酒言欢。

    星空闪耀。长风浩荡的鄂尔多斯高原无比辽远、宽阔。

    天色还未见亮,院子里杂沓的走动声传来,几户人家已经在金属器东边的屋檐下摆开了矮脚木桌,上面是木盘盛着的各色祭火物品。布仁不知何时已经煮好了羊胸骨,正在用细长的毛绳缠绕剔了肉的羊胸骨。他说要绕九圈才好。祭火饭也在锅里熬煮着,是在煮过羊胸骨的肉汤里加入几样东西:糜米、红枣、葡萄、奶豆腐和红糖,熬煮好的肉粥黏稠甘甜,浓香四溢。祭火饭不加盐,也不加葱蒜和调料。

    布仁穿戴上崭新的蒙古袍。他是今天的主祭。

    一切祭祀物件的摆放都以院子里高耸的苏力德为先导。

    布仁先撒一些细沙在灶膛四周,细沙撒成四方形,在主祭桌的大木盘里献上供品:九只叠放的羊胸骨上下缠绕白色的毛绳,一碗祭火饭在旁,羊胸骨和祭火饭上覆盖针茅草、榆树枝、柳条、剔羊胸骨时的碎肉末,上面放五彩丝线、哈达、砖茶和熏香。

    布仁取出火镰擦热取火。这是古老的取火方式。点燃金属灶膛里的木柴。

    主祭行跪拜礼,把祭品投入火中。五户人家的五位男孩身着蓝色蒙古袍,手捧哈达,随着布仁来到主祭桌前一起诵读祭火颂词,众人跟着诵读——“火神即将升上天界,他将领受上天赐予我家的丰收和幸福。祈求火神将上天赐给我的丰收与幸福悉数带回来!”

    众人起身跟随主祭绕灶膛环绕三圈,一边走一边往灶膛里撒供品,并随主祭行九次叩拜礼。

    点燃九盏佛灯。

    众人举托盘,高呼:呼列。

    一个祭祀者专司念完祭辞。众人落座分享祭火饭。

    祭火仪式落幕,众人走上前来,布仁的肩膀上垂挂起那么多哈达,他的眼睛里闪着湿润的光。

    夜色苍茫,我们一行三人行走在鄂尔多斯高原。

    灯火在远处闪烁,稀疏,稠密,忽隐忽现。

    我,哈斯,老李,停了车,站在高原的夜色里。

    长风猎猎,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就是整个高原,是高原上一匹走失的马,往前走是孤独,回首也是孤独。

    高原的夜晚,高原的星空,那么近,又那么远。

    马头琴声忽远忽近,高原的祭火在空旷的河流上翻滚,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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