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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地老人(下)

  □乌兰格日乐  作  

  黄小英  译

  太阳烘烤下慵倦、沉睡的朝克巴图,被公牛的叫声惊醒。起身看,发现井口有个人,背向他蜷缩坐着。细看其手脚的动作,像是在打水。二三十只羊躺在井边水槽旁午休。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散落的三两头牛、骆驼在喝水。朝克巴图睁大眼睛仔细看,然后跳了起来。

  专心于干活儿,阿格尼并没有察觉背后有人走近她。勉强把袍子袖筒般细的水斗提上来就听到有人向她问安。她怎能知道这个人就是朝克巴图呢。当阿格尼看到沙枣树上拴着戴马鞍的马匹,还猜测着是放牧人,口渴进屋了。阿格尼转身看了一眼,手中的水斗掉落了。彼此想念的他们,将意想不到的重逢、认不出的困扰、喜悦的泪水化作幸福的笑容,转瞬间从井边向屋内延伸。屋外的炉子冒出青烟,滚圆的铜锅里奶多水少的茶水在沸腾。阿格尼拿出尖头顶戴的铝壶盛上奶茶,进了屋。阿格尼像招待最尊贵的客人般,对朝克巴图一句一句“孩子,这里,这里……”一个劲儿向右上首让座。自己则在左首端着茶,把那个朝克巴图认得的,装满糌粑、黄油、糖果,油漆脱落、渗入油味的多棱编制的木匣子盖子掀开,推到朝克巴图面前。

  没有自己生养的亲骨肉,除了牧人,再无亲人,孑然一身的老人,看到朝克巴图从大老远专程探望她,喜出望外。她一会儿用手心,一会儿用手背擦拭着每提一句便流出的眼泪,进进出出,忙前忙后。想要做包子,从柜子旁边的大大小小的吃食器具中掏出带着黄黄牛油的干牛肉,一会儿工夫就响起杵臼的声音。十四年没见,想问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可是人这种生物,太高兴了反倒不知从哪里说起。她来来回回问朝克巴图如今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父母亲身体是否安好,搬走后再有无添加弟妹,几个弟妹都在哪里求学外,再也想不起什么。阿格尼凝视着朝克巴图成年男子长满胡须的脸庞里仍透露出的自己熟悉的那张小男孩的脸,说道:“毡子会抻开,男儿会长大。人群中看到你,我肯定不认得……可怜见的,像松树一样长大了……”她打心底里疼爱着和感伤着,以一个突然有了自己孩子的母亲般的幸福而幸福着。

  当朝克巴图询问阿格尼的生活情况时,她说道:“现在都包产到户了。我放一些小畜,公家‘铁头羊’十来只,自己羊十来只,加起来三十来只。还有三匹骆驼、五六头牛……算起来有四十头牲畜。”接着还说道:“你们家搬走的那些年,我有时候放一些种公羊,有时候帮助别人家放牧,偶尔还放一放被挑选出来的干瘦的小岁子羊,就这么过来的。”

  朝克巴图仔细端详阿格尼,发现接地额吉的牙全掉了,只剩下红红的牙床。脸上的皱纹多得数也数不清,眼睛还常常流泪。两只膝盖像弓一样弯曲着,右边脚后跟一上一下着地。每当起身坐下用手撑地,呼哧呼哧呼吸的样子,真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走路像跑一样麻利的人。朝克巴图重新审视着家里的摆设,既没有添置什么新东西,也没有少了什么旧物件,还是老样子。他心想,没有人照顾的孤身老人,万一生病怎么办呢?于是说道:“额吉您,申请一下五保户不是很好吗?趁我这次回来,我到大队跟干部们提一下要求。”朝克巴图以与其说是商量还不如说是已经决定的口吻说道。

  阿格尼道:“春天开始包产到户时大队干部也提过几次,阳达格队长也亲自来过。我也想过自己要不要申请五保户,可自己只是老了,又不是要死了,能走能坐的,干吗躺着享那清福呢。快算了!一辈子走惯动惯的人,干坐着日子过得太慢。哪有一种福能和自己放羊比呢,孩子。”

  傍晚,从大队来了个客人,是放驼人恩和道尔吉,朝克巴图儿时的朋友。一起拖长音调念“阿、额”的那时候,真是关系好起来能分糖果吃,坏起来能扯烂衣领打架的“英雄们”。小时候,恩和道尔吉喜欢说话挖苦别人,到现在脾气还是老样子。恩和道尔吉看到朝克巴图,失声便说:“嘿!你这个能人,什么时候大驾光临到这沙漠了?今天吗?刮得什么风?”惊奇、喜悦中夹杂着挖苦声,扑过来一把抓住朝克巴图伸出的手,要捏断几个指头似的用力地抖了抖,放下,坐在朝克巴图下首。他们二人惊奇地瞧着彼此生长的身形、改变的面容、变粗的声音。恩和道尔吉吃着阿格尼包的、还没凉透的包子,喝着朝克巴图带来的二锅头,说起此行的目的——传达阳达格的指示。

  “明天大家进驻沙漠,后天开始正式打草。”

  “怎么个打草法?”

  “先把地分了,比如四户人家十个地界。然后各管各的,自己打草、捆扎、驮回。”

  “不是大家一起割草,按牲畜数分配?”

  “那是自说自话,不是大队规定。只是没有人丁的家困难啊。”

  这句话就像针扎在肋骨间一样刺痛了阿格尼。

  “今年芦苇长成怎么样?听说了吗?”

  “不怎么样。有的地方是人走进去看不到的茂盛,有些地方像种公羊的胡子一样稀稀拉拉。队里人们吵吵闹闹,诉苦万一碰上这种该怎么办呢。”

  “是呀,是呀。如果碰到光秃秃的地界等于没有过冬的草,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人活在世上都是有福分的。是人,多多少少总能割到些草的。”

  “那是胡扯。我真想在那茂密的芦苇中间搭上帐篷,从这一头割到那一头。”恩和道尔吉好像真的站在像玉米田一样生长茂密的芦苇边,手拿镰刀般,心痒地说道。

  “遇上那样的当然是好了。”

  “还能怎么样?遇不上算了。人们就知道瞎吵吵,不管分什么样的地界,怎么着也能收割三四百包吧。”他有点不耐烦地说。阿格尼额吉没有吱声。牧羊人,在草粮问题上,谁不想多得想少得呢。但阿格尼只身一人,年岁也大了,别说三四百包,就连三四十包都是困难重重。但没有草,今年冬天、明年春天的风雪怎么让自己的这几头牲畜平安度过?牧民们从夏天就开始说着割草的事。有人说用钱买是最保险的,阿格尼听后深信不疑。心想,人手不够,能用钱买几包,勉强过冬就行了。可现在,阿格尼束手无策。如果早就这么决定,倒还可以想一想应对的办法,可现在来不及了。牧民们对阿格尼都很好,不可能眼看阿格尼的几头羊饿死而袖手旁观。但老人不愿意白拿别人的东西。朝克巴图和恩和道尔吉也大体能猜出老人这一心病。当阿格尼长叹一口气时,两人用受惊吓的驼羔般的眼睛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性子耿直的恩和道尔吉先道:“那您……去吗?打草……”他不知该怎么开口。

  “是啊。要去吧,这几头羊怎么办?不去吧,怎么度过今年冬天和来年春天?该怎么办呢……”听她语气,对眼前碰到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招儿,为难的情形很明显。

  虽然生在牧区,但实际上没为牧区活儿操心受累的朝克巴图听到他二人对话,虽说和他没有多大干系,但也新奇。“比起干部,牧民还是受苦受累得多呢”,心里自然而然偏向牧民们的难处。听着他俩的谈话,看着接地额吉无奈的神情和为难的样子,朝克巴图的心立刻感伤起来。一颗要帮助她的红心跳动着,说道:“接地额吉,我替你去割草。”这句话顺嘴溜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恩和道尔吉、阿格尼俩人吃惊地转向他。仿佛一个在刨根问底“你是说真格的吗?”另一个则颤抖着声音说“孩子,孩子……”似的。接着阿格尼担心道:“那样能行吗?孩子,你不是有工作,要请假的吗?算了,这么多年不见,刚一来就被抓差……”她中断了自己的话。朝克巴图一心想着要帮忙,说“我去”的时候早已忘记自己向单位请假这回事。他突然清醒了,一个月的假期,大部分耗在家里和用在路上了,现在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打草会很久吗?”

  “最起码十来八天。”

  “是吗?那没事,最起码要帮接地额吉打完草回去。我会发电报的,放心,我们领导不会说什么的。”他微笑着看向老人。老人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眼角湿润,眼泪快滴下来了。她说着“羊……”,假借看羊,快步走了出去。

  恩和道尔吉特别开心,啪地一巴掌打在朝克巴图膝盖上,说道:“是个男儿!”又用下巴向外点,“看到没?在哭呢,是高兴的。”

  朝克巴图从后面看着阿格尼拖着脚,提不起靴子般没气力的步伐,叹气说道:“脚怎么这么不好了?”

  恩和道尔吉说明了原委:“一年夏天,井边来了匹长满蛆、流脓血的骆驼。老人看着可怜,挤蛆时,那骆驼吃痛,一脚猛踢,踢得老人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被牧人救起……话说回来,盐碱地这口井的这块木头饮水槽从来没有断过水,干裂过,却也朽了。我放骆驼,每次来到老人家外面这口井,只要有牲口,就能看见老人站在井口拉水。可能正因为这样,来这里的牲畜好像特别多。你瞧见那水斗了吧?老人脚受伤后置办的,细细窄窄,骆驼饮一口水都比这多呢。”

  说着说着二人的话又转回到割草上来。恩和道尔吉邀请朝克巴图割草期间和他住一个帐篷,并约好明天骆驼饮水时抓骆驼,驾好骆驼,路过这里带上朝克巴图,让他准备好带的东西等。嘱咐完,恩和道尔吉出门,跨上马背,斜坐着,举起鞭子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绕过沙丘远去。

  沙丘的影子渐渐拉长,太阳下山了。落日金黄色余晖中各种东西看起来都崭新崭新的,被牲畜蹄子带起的碱性灰尘在太阳下微微起雾,阿格尼从羊群旁抱着柴火走近,朝克巴图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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