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我恋着北方的大秧歌。我不会扭,只是看。但凡街头有秧歌,我总也看不够,贪婪着哪!
我恋秧歌,一大半恋的是唢呐。我喜欢唢呐的嗓音,高亢、粗犷,略带一点点儿凄婉。伴秧歌的唢呐更是诱人,它和着秧歌的步子唱出的旋律时而舒缓,时而湍急,都抓人心。特别秧歌行将煞场时,唢呐更是出尽风采,它突然变了性子,本来是大鼓指挥它。现在那唢呐人突然身子一摆,晃起了脑袋,带着大鼓和大钹疯一般地合唱起来。于是场上场下的人都醉了,会将整个一条街扭颠了馅儿……这时候我的眼球,我的耳鼓会全然被声声唢呐粘住了。
唢呐,北方民间叫它喇叭。小城有的是吹喇叭的,有老的有老少的,有男的有女的。我识得一位盲人小青年,他是九岁上因为感冒在诊所输液害了眼睛。后来他的唢呐已经吹到了国标九级。每天清晨他由母亲用小三轮拉着去公园伴秧歌。他的师傅是小城有名的张大喇叭——小城的喇叭匠几乎全是张大喇叭的徒弟。听说张大喇叭年轻时能同时吹两根唢呐伴秧歌,一手一根。我没见到,但能想得到他那气势,那甩头,那份忘形的惬意。
前些年,小城的喇叭匠供不应求。不仅城里,乡镇、林场也到处找吹喇叭的……
可是这些年, 街头喇叭声少了,几乎绝了根儿。
扭秧歌的倒是不绝,只是她(他)们的伴奏不再用真唢呐、真大鼓和真大钹了,用的是电声唢呐——一辆电动车上,放一个音箱,一切便都有了。
电声唢呐倒是永不知疲倦——只要不断电。但它没心没肺,没情没意,没紧没慢,没钢没火,总觉像是上好的景德镇大花盆里插了一堆五颜六色假花。电声唢呐里那些秧歌者,好像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了。
或许扭秧歌的大姐大妈们不大在意喇叭的真假,她们要的是娱乐和健身。可是我不再恋秧歌了。
我常常梦见昔日那搅人心血的真喇叭伴扭的真秧歌。
做这等梦的岂能只我一人?有谁不喜欢真品、真迹、真货、真声、真色、真人物呢?
我想起了北京“人艺”,想到了人艺的《茶馆》——那个今天依旧的《茶馆》。在当今的快节奏下,《茶馆》竟还一票难求,简直就是奇迹。 所以然者何?有观众说得好,是“《茶馆》 没有一处赝品糟蹋艺术,糊弄观众。”他们经过多年打磨的“真”,无怨无悔地持之以恒着。单说舞台音响效果,现在许多艺术团体的舞台音效几乎都是放录音。然而,《茶馆》中的音效却依然是现场的真声,剃头挑子的“唤头”、磨刀用的“惊闺”、瞎子算命用的“铜钲”……都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连戏里秦二爷坐的骡车,那叮铃铃骡子铃铛的响声,也是效果演员身上挂着铃铛晃出来的。
你是真玩艺,观众能不报以真心真情?!
喇叭,大北方标志性的乐器。喇叭声声,是北方特有的乡音。
乡音是重要的乡愁所在。牢记乡音,难忘乡愁,是人们的本性,是人群自然抱团、生生不息的甜甜依托。多少年,多少代,永远都是。
大秧歌,还算不上纯粹意义的舞台艺术,但它生在民间长在民间,更应该保持原汁原味的乡音乡色。没有了大喇叭的秧歌,怎能不让人顿时黯然失色!
小城的张大喇叭走了,走时的年岁并不算大。听说他后来嗜酒了——他的走,与喇叭的走失无关吧?
喇叭不应该走。各方应该挽救它,留住它,让它永远唱在秧歌,唱在街头,唱在小城,唱在大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