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豹有关镰刀的诗歌,如《秋风,将一把镰吹醒》《磨镰》《一把镰刀》《一把镰刀,让秋天匍匐在地》等多首诗中,反复描述镰刀与父亲与秋天与诗人纠缠不清难以割舍的情感,细品之可触摸到诗人对历史、时代、人文精神的现代思考。镰刀的意蕴体现了当代田园诗的艺术价值和精神高度。
《秋风,将一把镰刀吹醒》中写道:“一把镰刀,也被秋风吹醒/目光锋利/像秋日的阳光/它做梦时都想着收割时的快乐/它用锋利的刃,割断/庄稼与土地的脐带/一个胖胖的秋呱呱落地。”诗中描述了秋收时的一种审美劳动。镰刀使一个胖胖的秋呱呱落地,这是快意收秋的原因,同时也隐含了诗人的思考:农耕社会进入工业社会是人类生命的延续!工业文明是农耕文明诞生的婴儿!这首诗中,鐮刀与秋构成的诗境抒发了诗人收秋的快乐,表达了诗人对当代中国告别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的思考。
《一把镰刀》中写到:“一把镰刀/挂在老屋的墙上/沉默寡言/驳驳的锈迹如草,遮盖它/曾经的锋芒。失落,让它疏于朝政/大片的领地,拱手让给荒草/它此时的样子/多像我年迈时的父亲。这把镰刀/有过父亲的半壁江山/风吹谷浪时/刀锋划过秋天,岁月/纷纷倒地。当它终老墙上,依然/盯着父亲的坟墓/月圆时,常与往事对饮/坟头上的草,就长在心上/风一吹,痛彻心肺。”这首诗中,一把生锈的镰刀、父亲长满草的坟墓,构成了一个凄美的诗境,细品之会感到送别一个时代的悲壮!诗人以十六行诗句,描绘出当今中国从农耕文明走向工业文明的历史大变革,以及留给人们心灵深处的创伤。这是一首“乡愁”意味浓烈的诗,无情的历史将人们一脚踢离祖祖辈辈的半壁江山,5000年甚至十数万年先祖们积累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突然成为历史,在陌生的工业文明中心灵如线断的风筝,茫然不知所归。幸运的是镰刀收割了一个胖胖的秋,一个呱呱落地的生命力顽强的秋——先祖在5000年不止的岁月中创造的几近完美的农耕文化,可以使今人寻到与自己血脉相通的民族记忆或文化印象,以慰籍不安的心灵。
《磨镰》中写到:“到了秋天,父亲每天都要磨着那把用多年的镰刀/自己的皱纹也越磨越深/我知道,每一道皱纹里的艰辛和爱都深不可测,够我们/一辈子打捞。”诗人诸多的“镰刀”诗中对父亲的崇敬、恩念和内心深处发出的赞颂,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是诗人寻找心灵家园旅途中最伟大的精神支柱。父亲这一意象是诗人立足于当代人文精神的高度,重新审视和认识历史的结果。诗人在数十首诗中写到了父亲,描述了自己对父亲的深厚情感:有祖宗崇拜意味的敬仰之情,有对生养之恩的报答之情,有血脉相承的亲情,有赞美父亲的热爱之情,有追思父亲一生的恩念之情……被诗化了的情感稠蜜如浆,深似海洋将父亲这一意象包藏得严严实实。
情感的意义常常并不在诗人的显意识中,很多时间是存在于诗人的潜意识或家族的集体记忆中。品诗就要在审美感受之后,高举理性的火矩穿透情感的层层迷雾探寻其深藏的本质意义。诗人在数十首诗中虽然写到了镰刀、秋等诗境,但情感大多落在父亲这一诗象上。“我知道,(父亲)每一道皱纹里的艰辛和爱/都深不可测,够我们/一辈子打捞/”艰辛是父亲也是5000年劳动生产者的生存状态。农耕文明由于生产工具的落后,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生活在与自然最后一个“蜜月”期。春种夏锄秋收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为生存做出了损伤身体的牺牲,其艰辛可想而知。但这是属于自然形态的种植和养殖,与自然存在着共美的同一性,隐含着一种自然的快意。(人类的悲苦己被诗人的记忆屏蔽——故免谈)诗人要打捞的应该只是爱,是父亲的精魂。
在诗人的记忆中,爱是父亲传留于世所有知识和信息中最难忘怀的精神财富。爱是劳动生产者在长期的艰辛实践中,不断探索和祖祖辈辈积累下的拯救人类免于灭亡而至永恒的唯一。“我的祖先,把农历挂在绳索上/二十四个节气挥汗如雨/把咸味的日子过得喘气跋涉/让挺不直的岁月背负大山/一辈辈,以锄头和犁铧为笔/书写诗句,汗水浸泡过的词语/砌成石阶,铺成弯曲/一路绵延到今天。”诗人将艰辛的劳动喻为诗意,是对劳动的赞美。而祖先将劳动当作诗则是对劳动的热爱!“父亲在时这十亩良田/就是精耕细作的诗篇/读读父亲留下的诗/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的诗心。”诗人从父亲的诗中找到了这种对乡土的真爱,又将这爱浸透到自己的词句中,他的田园诗便充溢着劳动者永恒的爱情。这是劳动者面对劳动对象生发出的充满自豪的爱。
“父亲的国度里,几十亩薄田/就是他的绵绣河山/他以王者风范,统领着/麾下的耕牛和羊群/把二十四个节气,写成教义/教化着种子和禾苗/让它们成为温顺的子民/按他的旨意拔节和灌浆”。诗人将父亲视为王者,将农耕对象视为子民,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为土地的主人,成为财富的创造者,成为维护推进文明进程的主力军。这是5000年不止的农耕文明史中生产者——农民不曾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这是建立在对历史重新审视、恢复农民是历史主人地位后的具有当代人文精神的认识。
当代中国田园文学大多停留在对心灵家园的追述上,或是对世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心理历程的反映,缺少刘海豹乡土诗歌表现出的这种历史主人翁的自信和自尊。唤醒底层民众的自信和自尊是当代文学的启蒙使命,站在这一时代精神的高度,即对人的充分肯定,文学才会具备推动文明进步的积极意义。刘海豹乡土诗的显义与我以上喋喋不息的见解和意见,也许有较大的距离,但我被他对乡土的那种挚爱、对镰刀和父亲的说不尽的情话所感动,如果不把其诗置于中华文明史的大背景下探究其意义,便无法捕捉和解释镰刀、父亲和秋的诗象深层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