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4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腊月里,扫院子

  □李直

  在农民的生活中,时间的基本单位是年。要用足足的三百六十五天,时间才会在他们的观念里上账。当然,这还不是最马虎的。《西游记》中有这样的句子,“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对在深山里生活的猴子来说,年根本算不上一个时间单位。不过,这是动物的时间观念,它们尚未进化成人类,还在史前。

  生活在辽河上游老哈河流域沙土地上的农民,对年至少有三个层次的理解。一是三百六十五天这个大循环里的春种秋收和夏锄冬藏,一年中要操练一遍,这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不可含糊。诗文中对农民的赞美,大体都没离开这个范畴。二是过大年。这是北方农村最隆重的一个节日。第三才轮到年是一个时间单位。农民们常说这样的话,在哪儿住了多少年,一个人活了多少岁,一样东西使用了多少年。顶多如此。

  虽然乡间生活以年为基本单位,但把一年和另一年分开,还真得费点周折。最简单的、最不用动脑子的方法,自然是以除夕为界。“爆竹声中一岁除”,一声鞭炮响,今年和明年,去年和今年,就分开了。但那不是农人的分法,至少不是远在塞外沙土地上的农民的分法。因为在农民看来,过大年并不具备明显的间隔效果,尽管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助力。农民在直觉上不会以除夕子时为限,泾渭分明地隔开两个三百六十五天。

  对沙土地上的农民来说,时间上的顿挫和具有仪式感和纪念意义的节日,都属于平常的一天,和另外三百六十四个昼夜并无差别。充其量吃顿“差样饭”,说句平日里说不出口的、也无需说的专用言词,有时还须做出点儿特定行为和非不可的仪式。在他们看来,过节不过节,都是一天的时间,一天就那么过去了,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一个日子融入时间的长河,杳然无迹。如此而已。

  上溯四十年,那时的乡村十分封闭,不通公路,不通电,更没有自来水电视电话这样的现代设备,而且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一年四季至少有两个半季节黄沙满天,狂风吼叫。在这样的自然气候条件下,临近年关都要扫扫院子。我认为,扫院子这天才是年与年之间最清晰的分界线。

  一年一度扫院子是一件具有节点意义的大事。一般人家一年至少扫一次,有的人家一年扫两次。扫两次的,都是办红事即娶媳妇的,若无这样的大事,一般人家一年只扫一次。发生在临近年关的那几天。

  为什么会是这样?都是因为风沙。白天扫干净了,夜里一场大风,又积了三寸厚的浮沙。若心下不服,再行扫掉,最多过七十二个小时,又是十几个小时的狂风,沙土又积了四寸。无论心气多高的人,一见此景都会气馁,咕哝一句“扫不起”,便随它去了。

  但临到过大年,院子一定要扫干净。哪怕正月初一就起风,大年三十至少要干净一天,除夕夜至少要干净一夜。

  扫院子的日期,没有统一的规定,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打算。一般都在腊月二十八或二十九。人们心里都有这样的算盘:你刮你的,紧着你,等你刮够了,一撮伙清出去。于是这项活计就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家家户户都要全方位考量,周密计划,既要与杀猪扫房,淘米轧面蒸年糕这样的活计岔开时间,不至于冲突,又要考虑到人手、工具和天气状况这些因素。在这件事上,我出生的那个叫大梁的村子的村民,个个都是诸葛亮,哪天刮风,刮多大的风,刮什么风,都要掐指算一算。当然,有的准,有的不准。

  沙土地上的农民扫院子的工具,不仅仅用扫帚,还需用铁锹、柳编筐和毛驴车。这些东西都齐备的人家,随便在哪天都行。但大多数人家都有缺项,都缺毛驴车,得事先预借,得和主家扫院子的时间调换开。有时,须提前两三天就要借定。

  日子一旦敲定,无论那天天气如何,扫院子都须如期进行。这天,除了太老、太弱和太小的,全家人都要上手,整个一个全家总动员。铁锹铲,扫帚扫,驴车运,闹闹嚷嚷,十分热闹。一般是从院子最深处扫起,向院门口推进。经了一年,大风吹来的沙土积了厚厚一层,少则半尺,多则一尺。土中杂以柴草和坷垃,还会有虫的尸体和鸟的羽毛。有时会见到一些丢失的东西,比如一只旧鞋,一个手工缝制的野球,一面小圆镜子,一截寸把长的铅笔,这些本已不抱希望的东西,都会在这天重见天日,失而复得。

  于是,这次一年一度的扫院子,就会充斥了接连不断的惊喜。时不时的就会听到这样一声惊呼“呀,我的发卡,在这儿呢”,或者“钢笔,我的钢笔找到了”。人们的惊喜大大地抵消了劳累。

  扫院子的土不能堆在院门附近,更不能随便扔在村路边,要运到村外或村里无人居住的空院落里。出门时,随着毛驴车步行,返回时便可以坐车。这又引发了年幼孩子们的无尽乐趣。为了坐一回驴车,情愿走一段与坐车同样距离的路,还得卸一次车。

  这次大扫除会持续到太阳偏西。浮土清理干净,院子见了硬底儿,连拴马桩下、猪食槽边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夕阳余晖里,参与者都会站在一个可以一览全院的位置,比如说院门口,比如说堂屋门口,或哪一扇窗户下,踮脚伸脖,细细打量,然后赞叹一句:真清亮。

  “清亮”一词在沙土地上的农村十分流行,比如头痛了,请人在额头上捏几块红紫,晃晃脑袋说“清亮多了”;比如口渴了,想喝一碗甘甜的井水,看看水桶,说句“真清亮,肯定解渴”;还比如,乡间有一种直心眼人,心里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这种人也被称为“清亮的人”。一年一度扫过的院子,竟也被人们冠以“清亮”一词,不知他们是如何借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定是糊窗户。那时,生活在沙土地上的人们,特别是大梁村的人们,都用“呱嗒嘴”窗户。这种窗户上下两扇,隔成豆腐块大小的格儿,糊以白纸。白纸是事先买好了的,打了浆糊,撕掉经了一年或几个月的已经发黄的旧纸,糊上新纸。刹那间,“清亮”的院子里,又多了几块耀眼的洁白。

  还有一项工作,也要在这天完成,就是“油窗户”。辽河上游老哈河流域的沙土地,纬度高,海拔也高,冬天异常寒冷。为了保温,冬天一到,人们就在窗外另加一层窗户。这层窗户和窗口一样大小,内分八寸见方的格儿,它被称为“风窗”。这天,它也会被撕去旧纸,换上新纸,而且还要刷一层麻油。刹那间,“清亮”的院子变得亮闪闪的,就像多了几只眼睛。而整个冬天都因挡了两层窗纸而乌蒙蒙的屋子,由于油了窗户,阳光竟朦胧着进来了,屋子里也就此“清亮”了许多。

  感觉最特殊的是除夕之夜。太阳西落,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会在灯杆上吊起一盏风灯,在房子前墙挂几盏扣灯。这两种灯把院子照得亮亮堂堂。再加上从油过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院子亮如白昼,在暗黑的夜幕下,别具有一番魅力。干净的院子,耀眼的灯光,走几步,感觉特别异常,仿佛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从未经历过的世界。有点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有点像《西游记》中的灵霄宝殿,还有点像逢十五都要圆一次的月亮上的广寒宫,美丽极了。这天晚上,无论多么寒冷,孩子们都不肯进屋,久久地流连在院子里。

  站在、走在院子里的人,体会了半天,还是那句话:真清亮。

  后来,我明白了,年和年之间的分界,沙土地上的农民,在语言上,用的是“清亮”,在行为上,用的是扫院子。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要闻
   第03版:国内国际新闻
   第04版:北国风光
过年(组诗)
腊月里,扫院子
蒸年味儿
忙腊月
浓浓的年味(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