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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意气洋洋的生命

  □李直

  记忆这种东西真奇怪,颇有点古怪精灵的脾性。特别是当人年岁渐长、渐近老境的时候,它就开始跟你玩把戏了。你越是打定主意要从老旧记忆仓库里寻找的东西,它偏偏踪迹全无,似乎从来就没存在过。可当某日,闲来无事之时,它却猛然间闪跳出来,大跌你的眼镜。

  经历了若干回合,我总算抓到了一点规律的尾巴。某种记忆的出现与否,与记忆主人当下所处的环境和获得的信息有密切关系。如见到某人,便记起了与他有关的事,如听到某事,便记起了一种特定的环境,而这些事,也许在一天前竟将人折腾得一塌糊涂。

  立春那天,早晨九点,我接到了一条微信,提醒我记得立春日一定要啃萝卜。啃不啃萝卜,我倒没在意,因为自从血糖超标以来,天天啃萝卜,真正的“拿着萝卜当甜梨”。只是“立春”二字,引动了我的一种特殊记忆。

  应该是在四十年前,或是三十八九年前,反正已特别遥远,年份,日期俱已模糊,人物和事件也完全稀薄。记忆中只有“立春”或“春天”这样的字符,兼及几个特定片段。我原以为它早已被岁月深埋,没想到让“立春”这个节气给挖掘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最先跳出来的一个记忆片段,也是紧随在“立春”后面的,是一个刮风的上午。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内蒙古敖汉旗北部度过的,那里最盛产两种东西,一是风,一是沙。尤其在春天里,几乎天天刮风,漫天黄沙司空见惯。那天,不知什么原因,也不曾记得身边人的名字,好像有三四个人,我和这几个人一道出现在田野里。

  那是一片已播种过的玉米地,小苗出土大概一两寸高,正举着娇嫩的两片叶或一片叶。在迎面扑来的、打在脸上硬生生疼的黄沙的衬托下,怯怯地在黄褐的沙土地上露面的幼苗,细弱得让人心疼。它们带着略略泛黄的鲜绿,带着吹弹即破的鲜嫩,还有全然不谙世事的纯真,在刹那间,击伤了我的视觉。

  记忆中的那种狂风,以横扫一切的气势掠过沙土地,其力量之大,足可以把杨柳树连根拔起,把房盖整个揭掉。风中,人和人面对面的交谈是不可能的,想让人听清你的话,必得和吵架似的大声才行。

  何况,还有沙呢。沙粒极其密集,劈头盖脸猛冲过来,凡身体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如手和脸,都被打得麻麻的疼,像挨了拳脚和耳光。而且这种打击不曾停歇哪怕一秒,不曾漏掉哪怕一平方微米。

  太阳变成了一轮昏黄,被刮得半死不活。

  那些刚刚出土的幼苗,一律顺着风向斜了身子,而且,这种弯腰是长久的而且不停歇的,至少在我目击的那段时间里,它们不曾有过一秒的直立。同时,它们还须接受来自沙粒的那种密集的、近乎疯狂的击打。这种打击力量之大,密度之大,远远地超出了幼苗的承受力。沙土地上的农民,把这种击打叫“摔”。

  没有任何遮挡,也不做任何躲避——当然,也无法躲避,稚嫩的幼苗就那么默默地承受着狂风沙暴的摔打。它们没有呼号,它们不曾求助,它们知道自己弱小,只有任人蹂躏,任人践踏。

  我在记忆深处蜗行摸索,企图再次触发那一时刻的感受,时光远去,年轮遁迹,无奈、苍凉、心痛、悲愤,当时产生的各种感受俱已隐匿,无论是那时正值年少还是至今历尽沧桑,我都对大自然此一举都万分不解:面对如此柔弱的生命,强悍者何以如此凶蛮?如此冷酷?

  也许因了这种情景的震撼,我不仅记住了一个词:摔,还记住了与之相关的另外两个词:摔熟,摔死。当然,这几个词,针对的都是沙土地上狂风中的幼苗,而且一一对应,决不移作他用。风沙,幼苗,摔,摔熟,摔死。风沙对幼苗的暴行,再无其他词汇。至于那些颇具诗意的“吹”“打”等词语,沙土地上的农民们,不是不知道,不是不会用,而是不屑于用。他们认为,只有“摔”,才会反映席卷沙粒的狂风的本性。我想,即使是语言大师,民俗学者,气象专家,若他们身临其境,也无法替换这几个词。

  还有一个记忆片段紧随其后,我想,它很可能出现在幼苗遭虐的第二天或第三天。这一点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肯定发生在春天无疑,否则不会与“立春”发生瓜葛。应该也是上午,风住了,天空晴朗,太阳明亮,远处的几棵树挂满了绿叶,鸟雀们在空中欢快的鸣啭。眼前这情景,任谁敢相信,在几天前会刮那么大的风?会摔那么狠的沙?

  是不是以前的那片地,不记得了,反正,我,还有几个人,是不是上次那几个人,也不记得了,我们一同出现在田野里,狂风之后,垄沟已被填平,风运来沙,把人类辛勤劳动的成果抹平了,抹掉了,删除了。

  沙土,这些借助狂风移居至此的居民,安然静卧,如同刚刚撕碎小鹿身体的饿狼,正平静地舔着嘴角的鲜血。细瞧,表面尚存一道道细细的条纹,还有几粒黑点儿,这是狂风告别仪式上的标志性表情。

  田野一片沉寂,如凝固了一般。

  此时,若把视线放开,纵目远望,黄褐中,竟飘着一星两星的绿意,我想,当时在场的人,无论是谁,无论他的资历、年龄、出身、学识和经历如何,甚至可以允许有天壤之别,此刻都会惊诧万分。人们决不会相信,狂风如此肆虐,玉米或高梁的幼苗,怎么有可能劫后余生?

  但是,确有此事,我发誓它是事实。沙土埋平了垄沟,用当地俗语来说叫“平垄”,却未能完全埋葬生命,摧毁生机。那些幼苗,或是玉米,或是高梁,依旧努力将一片叶的半截举过头顶,突破沙土的覆盖和重压,伸展在阳光下。个头矮一点的幼苗,也会把像米粒大小的叶尖探出来,吸一口和风。它们互相摆摆手,打个招呼,便攒起来,在黄褐的沙土地上,漾起一道朦胧的绿意。

  我记得,站在田间的、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人,当时都怔住了。这东一星西一星的绿,这散落在昏黄干燥的沙土地上的绿,这看上去是那么微弱几近于无的绿,竟把鲜活的生命感氤氲开来,如光影般,如气流般,如云雾般,甚至如月光般,轻轻摇曳。

  还有些记忆,是随着这两个片段飘然而至的,它们之所以排在后面,是因为它们是我听来的,并非亲眼所见。据说,有的年头,狂风过后,只要下一场透雨,沙土地上的农民便再次下犁,翻种生长期短一点的农作物,如“支棒子”等。这种作物虽然能保证有收成,但在产量和品质上已大打折扣。有的年头,狂风过后,久久不见雨来,那些经了风沙的摔打和掩埋却顽强生存的幼苗,竟也会肆无忌惮的生长起来,虽不齐会,东缺一棵,西少两棵,却也能挺直腰身,栉风沐雨,在拔节、扬花、传粉和结实后,在与病虫作殊死搏斗后,一直站立到成熟。

  此为“立春”一词引发的记忆。原本,它们都已作古,封存在历史的旧巷里,应该不会有再次面世的机会。但却在近半个世纪后被惊扰,甚至被激活,它们意气洋洋,似乎又有新鲜血液充溢在身体里。于是,我在感奋之余,权作笔录,以飨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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