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三时即起,六时乘三十五军军用汽车出发,同行者有翻译龚君,及班禅无线电台沈焕章先生。启行时草上凝霜,冷如晚秋,东方乍明,晨曦美极,穿城过时商店都未开门。出城一路看大青山,环拱如画。行二十里,渐至山下,一路有泉水细流,行人牲口都在水边憩息取饮。此时见有数十骑,迎面风驰而来,近前通语,方知是迎拜班禅活佛者,男女均着牛皮靴,衣服多红紫色,金锦沿边,腰间束带。男子结一辫,女人则两辫垂肩,发上加银板,垂挂珊瑚璎珞,晨光下璀璨如画。有小孩只两岁光景,坐母亲怀前鞍上,坐态极稳,面颊黝红,双睛如漆,状极可爱!匆匆数语,听我们说活佛已赴包头,乃又纵马急驰而逝。
自此上蜈蚣坝,系入山孔道,山路为民国十四年(1925)冯玉祥氏驻军所开筑,尚平坦宽阔,今已渐崎岖。汽车宛转上坝时,我们都下车步行。走到仙姑庙,庙建石壁洞中,洞深五六尺,距地面约二丈,凿石为阶,可以上下。西北有关帝庙,建石台上,高立巍峨,为蜈蚣坝之最高点。山峡间有树林,亦为西北军所种,并有留人小店。立此前瞻后顾,群峰如画,起伏环绕,有山回路转之胜。过庙不远“鄂博”(即敖包——编者注),为蒙古族人祈祷之处,以乱石堆成,上插长杆,杆头系以牲畜毛角,及刷印藏文经咒之小旗或哈达。后闻蒙政会之赵君云,祭“鄂博”之日,各杆头均系杂色之咒文旗及五色纺绸,以牛羊供献,喇嘛唪经,男女礼拜,为蒙地盛会。
自此顺山洞宛转下坝,阳光灼甚,大家均减衣取凉,始信绥地“早穿棉皮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之谚,不是虚语。下坝后回望,阴山已在后面,我们都被“打在阴山背后”了!
山后时见农田,为汉人移居来此耕种者。小冈头时见“鄂博”。十一时抵武川县,县为唐高祖生长之地,城池甚小。入城至县政府少憩,土屋数进,后倚小山,有野犬据檐下瞰,景状甚奇。县长席尚文君招待极殷。午餐后赵澄先生忽觉不适,大雨又倾盆而下,不能前进,我们只得暂作住计。晚睛后登平顶山,四望均是平原。因我们人数太多,雷女士和我及顾郑张诸先生和文藻均移住娘娘庙,有贾世魁先生等欣然招待,情意殷渥可感。夜中空气凉极,一宿之后,精神悉复。
八月十五日 回绥道中
晨六时半离百灵庙,有蒙政会委员数人来送行,又在灿烂的晨光中与金顶红檐作别。车过百灵河,转出九龙口,蒙政会数十个毡包都隐没在高冈之后,不能再见了,而我们心头深刻的印象是不能磨灭的。
平原上有栖息的灰鹤一群,毛羽灰白,映着绿草,极雅澹有致。张先生向天放手枪一响,群鹤惊飞,赵先生急为摄影。
道上还遇见羊群马群和骆驼群,都在晨牧。也曾遇一狼,近在道旁,见车不避,状似狐而稍大。将抵召河时,道旁有蒙古包二,并有羊圈。下车访问,有少女在包外浣衣,极健美。包内用具极为汉化,有手提箱之类,堆在包角。
近午抵召河至普会寺,系班禅活佛避暑之处。下车入院,简素整洁。长廊层槛,建筑纯系西藏式,胜于百灵庙多多。匾额系乾隆御笔,上书汉满蒙藏四种文字。外殿亦为经堂,存活佛銮驾、车乘等。后面是佛殿。绕至西院,庭宇阔然,门窗掩闭,自隙内窥,室内壁福玲珑,椅桌精致。墙上有画数幅,中有画马甚生动。再西又一小院,有树二株,此为出蜈蚣坝后所仅见,更觉得凉荫袭人。
在寺饮茶,并中午点,茶炉中燃牛粪,火光熊然。蒙地煤木缺乏,而牲畜只饲青草,粪无臭味,因此燃科都用兽粪,据说火力极强,可熔生铁。
下午二时过武川县,四时过蜈蚣坝。城郭在望时,路旁过焦赞坟,惜未停。六时抵归绥公医院,雨,少顷即睛。
八月十六日 绥远
晨起,雷女士和容郑张赵诸先生骑马赴昭君墓(郑先生有另文详记)。顾陈二位则到财政厅、教育厅等处。我和文藻在公医院休息。午饭只两人共食,虽然是举案齐眉,而热闹惯了,似乎反觉得寂寞!
晚六时许,郑振铎先生请全体在古丰轩吃饭。此时由平绥路局转来电报,报告顾颉刚先生太夫人病笃的消息,顾先生定明晨快车回平,合座都为之愀然不欢。
夜到傅主席家辞行,随后傅主席和七十师师长王靖国先生又到公医院来谈……
八月二十四日 绥远
晨,有绥远军部兵士持帖来,称傅主席邀往午餐,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两次回车,屡屡叨扰,而又情不可却。我因仍觉不适,留车未往。有蒋恩钿女士,清华大学毕业生,现绥远第一女师教员,刚由南来,闻讯来访,相见极喜。
午后,大家回来,从军部借马六匹,二时半另开小车,有雷女士,容张赵诸先生共往麦达召(容先生有另文详记),九时许方归。
八月二十五~二十六日 回平道中
八月二十五日,闻前线已修复,下午三时四十分离绥远。蒋女士又来送行,赠我捕蝇花一束。张宣泽先生也与我们作别,同行月余,分手均觉恋恋。
行不得时,觉得闷人,一旦路畅无阻,却又不忍即离这雄壮的西北!一路上倚窗望着白塔,望着青山,暮色中看一块块地毡般覆在山头的田垄,心中有说不出的依恋。过三道营站,轨道新修处,还有许多工人,荷锄带锸,坐立路旁。伸首窗外,看见旧道弯曲在数十步外,已没河中。新道松软,车过处似不胜载,铁轨起伏有声,亦是奇景。
过福生庄站以东,山水奇伟,断岸千尺,河水萦回。车道即紧随山回路转处,曲折而前。时有深黑的悬崖,危立河畔,突兀之状,似欲横压车顶。来时系夜中,竟未及见。
中夜过十八里台站,为平绥路线中之最高点,高度为五一八一尺,急视寒暑表,已下降至五十六度(华氏度——编者注)。
二十六日午后重过宣化,买葡萄一筐,过沙城时又买青梅酒一瓶,过南口又买白桃一篓。六时半抵清华园站,下车回家,入门献酒分果,老小腾欢,我们则到家反似作客,挟衣拄杖,凝立在客室中央,看着家人捧着塞外名产欢喜传观之状,心中只仿佛的如做了一场好梦!②
文/冰 心(本文选自《冰心游记》,摘录时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