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兰草茶山上的一户农家屋檐下,一架石磨吱吱嘎嘎转动起来。
此刻,海拔1000多米的兰草茶山,逶迤山脉下的3500亩茶园正静静等待晨曦降临。叶色碧碧的茶,它一向是安静的植物。这天,茶山要迎来一批客人,镇上在这里举办一个茶酒文化旅游节,平时寂静的茶山,可以听见云雾嘤嘤嘤流动的声音,茶山弥漫开来的喜气,绽露在乡民们乐滋滋的脸庞上。
周婆婆家的那架石磨,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转动了,老石磨上甚至爬满了星星点点的苔藓,远远一望,有着出土古董般的庄重憨态之相。听说茶山要办这个节,79岁的周婆婆,早早就开始清洗磨沿磨槽里的尘灰泥浆了。一大早,屋檐下的灯就亮起了,周婆婆的老伴儿缓缓推动着石磨,周婆婆端着泉水中泡了一夜的黄豆坐在板凳上,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喂入黄豆,琼浆玉液般的豆汁从磨槽流到木桶里,很快,一大桶黏稠的浆汁就盛满了。把豆子磨成的浆汁放入一个大布袋里摇动,滤过豆渣后,渗出最纯净的豆汁,倒入一口大铁锅里煮沸,尔后点入石膏粉,蛋花儿一样的乳白豆花便漂浮散开。周婆婆用茶山上产的花椒、大蒜、香葱等调制好了佐料,今天,她要用茶山上的农家豆花招待前来观光旅游的外地客人们。茶山人好客,乡民们有一句口头禅:“来者都是客,进屋吃一端。”
兰草山上的茶酒文化旅游节,让茶酒交融,更让数万游客相遇古道热肠的茶山人家。这天,茶韵袅袅中,茶山沸腾了,龙舞迎宾,茶歌飞扬,竹琴悠悠,烟火集市,飨食长宴。盛大的旅游节,让茶山烟云蒸腾,柔情荡漾。
这天早晨的阳光,从瓦蓝天空落下来,金黄蜂蜜一样流泻在农家屋顶上,铺洒在一垄一垄隆起的茶园里。鸟声婉转,是经过山里泉水清洗过的清脆,在草木葱茏的深山里荡漾开来。
我漫步在兰草茶山下,望着阳光下铺天盖地的油绿,感觉那是一座山的阔大肺叶,因为我分明看到了茶叶尖尖的轻轻颤动,它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天气里安静呼吸。
茶园里的老周,是兰草茶山下的老茶农,清晨的露珠还在草丛中簌簌淌落,他便挎着茶篓去采茶。拇指与食指翻飞间,一片片油亮的茶叶落到了茶篓里。“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老周了解茶叶的习性,山里的温润气候,适宜茶叶种植,那一片如大地母腹般隆起的茶垄,是与老周内心最接壤的地方。
一片茶叶的生长,有着兰草茶山的山水天光浸润,也有着老周目光里的沉沉凝视。老周说,市上1斤茶叶,要经过采茶人一双手大约52000次的反复动作。兰草茶山的漫漫茶香,吸引各路游人来到山里观光旅游。每逢这时,老周就给游客们如数家珍介绍家乡的茶。
在一片茶垄之上,有一排岗哨一样林立的大槐树。槐树下,有着几座土坟。那里,是老周这些乡民们的祖辈安息的坟墓,青石垒砌,苔痕斑斑,厚土覆盖,杂草疯长。老周说,每到采茶时节,总感觉茶香里还浮动着祖先的身影,他们还在默默护佑着这一片茶山。每年春上槐花开,粉嘟嘟地垂挂在枝叶间,与春天的茶香在风中交融,把这一座座山发酵成名副其实的香山。老周的父亲,生前喜欢做槐花米饭,父亲的生日正好在春上,于是这些年,槐花香时,老周就去树上采槐花。他敏捷得像一头豹子,嗖嗖嗖飞身上树,把采回的槐花用泉水洗净,拌上山里面粉,加盐,上木桶甑子里用柴火蒸,蒸熟后拌上熟油,撒上葱花或芫荽拌好,再斟满一杯酒,泡上一壶茶,恭恭敬敬端到父亲墓前,嘴里喃喃:“爸,吃槐花饭,喝酒,喝茶,我们都好。”然后坐到一旁观望,望着云雾深处。
茶地开垦、茶苗培育、种植、施肥、除草、采摘、晒青、摇青、炒青、揉捻、烘干、挑拣、包装、运输,这是一片茶叶的旅程。
一个人的旅程呢?
想起茶,就是想起故乡。老周的侄儿小周,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定居,而今还常回到老家茶山下的老房子。他对伯父说:“伯啊,我在北京想茶山。”老周常给侄儿快递去老家的新茶,但小周说,还是老家山泉泡出的茶才有那个味儿,还是在老房子里默默独坐或与亲人长辈喝茶,才有那个味儿。这是渗透到灵魂里的老家茶香。在兰草茶山山顶,还有一条荆棘丛生中的茶马古道,当年,十里杜鹃窜起的古道上,驼铃声声,小周的祖辈先人们,把山里茶叶运到山外远方。
在人辗转的天地之间,时空里也有着一个巨大茶盏的悠悠浸泡,袅绕着命运的万千气象,蒸腾着人世的万般滋味。在这兰草山下的茶香呼吸中,浸润着草木的芳香,也飘散着时间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