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来到内蒙古敖汉旗泡温泉治疗风湿病,当地人叫“坐汤”,前后待了十个多月。病治好了自不用提,我想说在这十个月,由春至秋三百多天的时光里,大地上见不到什么绿色。端午节,我登上温泉后面的山顶瞭望。山沟里的村庄有四五棵树,河边的庄稼地有几条绿。这是视野里全部的植被,余下全是强烈的阳光下的白垩色的秃山,炎热干燥。如果下一点雨,山上的沟壑竟会发洪水,把人冲卷溺毙。我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该有多么艰难。
这一回,我乘车行驶100多公里,穿行敖汉旗南北。四十年了,眼中所见无不葱茏。庄稼挺拔,村庄与雄浑的大山俱为森林覆盖,见不到一块裸土。大地上,不绿的只有闪光的河流与黝黑的公路。高速路中间隔不远插一排彩旗,一排100多米。哗哗招展的彩旗上写着同样的字——防火。防火?这是敖汉吗?彩旗从车窗掠过时,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想象不出,这块草木稀缺的土地,如今成了林区。想到这些,泪水更多了。
是的,这里是赤峰市敖汉旗,地处努鲁尔虎山北麓,是兴隆洼文化等史前文化的发现地。蒙古族民歌《诺恩吉雅》从这里向外流传。蒙古语里,敖汉有“长子”之意,它今天的新名字是“全国人工造林第一县”“全国人工种草第一县”“中国生态建设示范区”“国家级林业科技示范县”,还有国家绿化委员会授予的全国迄今唯一的“中国再造秀美山川先进旗”的称号。按世界粮农组织的表述:敖汉旗的绿化行动开辟了社会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路径,是人类走出荒漠化绝境的典范。
与突发新闻相比,绿化好像不需要秒赞,只是没树的地方有了树而已。然而没有经历,就永远不知道草木与人生死相依的联系。看到绵延不断的森林,如同看到敖汉老百姓的命运改变,他们住在幸福里。
当年我在敖汉看到的是什么?春天,老乡吃不饱饭,杨树刚冒出叶子就被撸光,掺玉米面蒸窝头。野菜长出来不到一周已被剜尽,蘸盐水当菜吃。春天的这么一点绿色消失了。更饥饿的人把玉米秸秆用铡刀铡段上碾子轧,把碎秸秆瓤箩一遍,掺糠贴饼子,人想咽都咽不下去。有温泉的林家地乡当年每亩地年产量20多斤。我没有说错——亩产20多斤谷子,人怎么能吃得饱?村里小孩夏天不穿裤子,光着黑腚满街跑,家里没钱给小孩子做裤子。我参加过一户人家的婚礼,众人随礼只是手拿两三个鸡蛋。宴席十来盘菜,内容只有粉条、豆腐这两样,主人没钱置办酒肉。来客吃到不掺树叶的纯玉米面干粮个个大喜,还喝什么酒?乡民不止贫困,已经身处绝境。这跟植被有什么关系呢?两者息息相关。大地上没有树和草,敖汉旗北部变为流沙区,南部山区成了水土流失严重的水蚀区。流沙区的“沙丘会打滚,沙坨能长腿。”农民房子晚上睡觉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流沙堆满窗台,顺窗缝流到炕上。流沙吞没房屋、水渠,沙子灌进羊毛里,羊站不起来,被活活闷死。老百姓不敢打院墙。一说打墙浑身哆嗦。有了墙就能招来沙子,他们的院落是秫秸扎的篱笆。1981年,刚通车的京通铁路敖汉段被流沙吞没,部分路段沙厚两米,列车停运72小时。敖汉南部山区没有植被,山体被雨水强烈切割,形成鸡爪子沟。这个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50多座中小型水库和塘坝,十几年时间,有30多座被风沙淤泥填平。70年代,敖汉旗每年流失地表土近3000万吨。80年代初水土流失面积近于1000万亩。专家测定全旗每年流走的悬移质达到2900万吨,相当于50厘米厚表土的8万亩耕地。土壤有机质流失总量远远超过增长总量,如同一个人持续失血,走向衰竭。
老乡买不起煤。他们取暖烧饭的燃料必然要到自然环境里获取,形成新一轮的植被破坏。牲畜没草吃,拿烧柴用的秸秆当饲料,人烧庄稼根柞。燃料不够,上山搂草当柴禾。先用竹耙子搂草,草尽了用铁丝耙搂草根,直至土地寸草不生。燃料还不够,人们用铁铲子镩树杈当烧柴,高高的树上只剩下一点点绿冠,慢慢枯死。小学生放学第一件事是上山捡羊粪做燃料。春天,几户人家用一头牛伙着种地。开犁前约定,牛拉的第一泡粪归谁,第二、三泡粪归谁,还是晒干作燃料。山上没草,牛羊常年处于半饥饿状态。老百姓养了两年的猪,每头多的宰70斤肉,少的只宰30斤肉。一个地方的林业缺席之日,就是此地农业、水利与畜牧业的崩溃之时。这就叫荒漠化,最终将成为生命的禁区。
敖汉旗的自然生态原本没这么糟糕。史载敖汉旗四百年前“沙柳浩瀚,柠条遍野,山深鹿鸣,黑林生风。”黄羊洼这个地名兹证明当年的生态有多么好。明代修故宫与十三陵需要木材,敖汉成了木材供给地之一。至清代,放垦政策使大量关内流民进入敖汉,砍掉森林种庄稼。之后的战乱消耗更多的森林资源。新中国成立初期,这里几成不毛之地。全旗8300平方公里土地,荒漠化面积占到了76%。正如恩格斯的著名论断所言:“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我没去过干旱的西海固,不知道那里农民的情形怎么样。在敖汉,农民每年春天要种三四遍地。第一遍播下的种子被大风吹走,第二遍的种子再被大风吹走,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播种。敖汉谷子因此有几百个品种,农民手里保存着成熟期180天、170天、160天、150天的不同品种;成熟期最短的品种叫“60天还仓”。敖汉的小米品种里甚至有防鸟的种子,谷芒长而硬,鸟啄不到谷粒。
老百姓早就悟出穷困的根源是缺少植被,这是老祖宗几千年来传给他们的起码智慧。但是树并不是说栽就能栽活的,比砍难多了。荒山上一根草都没有,雨水存不住,能栽活树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敖汉旗委政府痛下决断,组织全旗农民开展集团作战,北部沙区防风固沙,南部山区小流域治理,敖汉不绿,誓不收兵。他们统一领导,上下同心,年年开展春夏秋三季大会战,旗委换了五任书记,政府换了五任旗长,植树造林从未懈怠,一任更比一任厉害。
大会战是什么景象?敖汉旗近60万人口,其中近50万人杀进荒山荒漠,绝大多数是农民,也有机关干部和学生。各乡镇忙完农事,家家户户出人,套驴车,拉上干粮和行李,浩浩荡荡地集结出发。几个村的农民上千人共治一座山,治完这座再治那座,一年干三季,入冬才歇工。他们植树没有国家拨款,不是机械化造林,全是义务献工土法造林。人们吃在山上,在住山上。壮劳力干重活,干不动重活老人小孩跟着搬卵石挖沙子。除了老弱病残,大多数农民在山上干了十几年。
在北部流沙区。农民把豆秸铺在沙丘上,下面撒上草籽。第二年蒿草成活,一棵一棵移栽在沙丘上,再在上面植杨柳树。南部山区,植树前要开展小流域治理,把雨水留在山上。农民第一个办法是挖水平坑——先挖一个80公分大坑,坑里再挖一个30公分小坑,装土栽松树。之后在大坑下边筑一圈土坝,撒上草籽长草。第二个办法是沟底拦塘坝,截住山上的水流。第三个办法是在鸡爪子沟挖瓮形水窖存水。第四个方法修梯田。干部检查水平坑鱼鳞坑的长宽高,做了一个木框子,扔到坑里合适就合格,扔不进去就不合格。敖汉农民手里的铁锹杠上都有刻度,刻着公分尺度。如实说,这样的铁锹应该进入国家博物馆收藏。光水平坑,敖汉人就挖了几千万个。
那时候各村是空的,大人孩子都在山上。一个小伙子进山用塑料桶装饮用水,一天要喝5公斤。在烈日的照射与汗水的浸润下,几十万农民黝黑精瘦,衣服褪色褴褛,浑如雕塑。山上没有树木乘凉,中午他们钻到驴车底下休息。六道岭村植树的工作更为艰苦,都是石头山,人把绳子系腰上,悬在石崖用钢钎子凿水平坑,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就凿两个坑。之后从山下背土倒进坑里栽树。六道岭村对植树造林提出这样的要求“干部不合格,把职务让出来。技术员不合格,把职称让出来。农民不合格,把承包地让出来。”这些要求委实苛刻,但是和大自然的苛刻比起来,毕竟还算是一条生路。
30年中,敖汉旗完成小流域综合治理面积600万亩,挖鱼鳞坑水平坑2亿个,拦塘坝4万多个,可存水9000万立方米。修筑高标准水平梯田60多万亩。种植人工林580万亩。种草100万多亩。
敖汉大地上郁郁葱葱的树,每一棵树的后边都藏着悲壮的故事。九十年代的旗委书记张智,每天进工地检查造林工作。车上不了山,他就步行上山探察,下山后,裤子刮稀烂。一次,他来到南部的努鲁尔虎山,看山顶有一片空地没树。他问为什么没栽树?乡镇干部说栽上树了,是灌木。张智不信,登上山顶看到了一片灰色灌木,才走下山。
上世纪90年代初,敖润苏莫乡的新婚夫妇鲍永新、于艳文承包了1万亩沙地,在沙漠深处造个小房子住下来。沙漠没电,没手机信号,没电视,出入靠骑马,饮用水苦涩。他俩栽种杨柳,种植牧草,养羊增收,点点滴滴治理流沙,在沙窝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沙特,老二叫阿拉伯。鲍永新到外面办事,留在沙漠的于艳文怕有狼不敢在屋里住。她家房后有水,怕狼半夜来喝水吃人。夜里,于艳文搂着狗在沙窝子里趴着,盯着自己的房子看,天亮才敢回屋。三十年来,他俩治理的流沙变成绿洲,鲍永新荣获全国十大绿化标兵荣誉称号。
在敖润苏莫乡的山林里,有这样的标志牌——李儒防护林,李儒大坝,李儒沙包。李儒是敖汉旗人大副主任,负责敖润苏莫乡的绿化工作,带领全乡几千名农民造林种草。李儒没日没夜带病工作,一次昏倒在工地,进医院抢救,1992年2月3日因病去世。农牧民闻讯,纷纷到李儒家里索要他的照片留念。1994年8月,赤峰市政府决定为绿化功臣李儒立碑致敬。这座“李儒碑”立在石虎山烈士陵园,周围松涛低语,传至远方。
30年,敖汉人民以无比坚韧的意志力植树造林,换来山川秀美,大地绿荫。201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卫星遥感系统扫描发现中国东北除了小兴安岭地区外,能够测绘到的成片绿色是敖汉的森林植被。敖汉拥有580万亩人工林,森林覆盖率占全旗面积47%。树带来了什么?专家测试,敖汉年降雨量增加40毫米左右,无霜期延长5天。山区年平均80%的径流总量被水保措施拦蓄,水不下山了。地下水位平均上涨两米,年平均风沙日数减少25天,播种期提前一个多月。所谓风调雨顺,不就说这个吗?敖汉旗如今是国家级商品粮基地,自治区十大产粮旗县之一,敖汉小米享誉四方。2002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敖汉旗“全球500佳”称号,是中国唯一获此殊荣的县级单位。2012年,世界粮农组织命名敖汉旗为“全球重要农业遗产地”。命名书写道:“敖汉旱作农业系统是全球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地,它最重要的特征是农业、牧业、畜牧业相互连接,耦合形成一个循环系统。”命名含义厚重,是敖汉绿化换来的一块金字招牌。
树多了,不光粮食产量高,小鸟都多了,过去这里只有麻雀。一位摄影家近年在敖汉拍到100多个品种的小鸟照片。鸟是美好生态的信使,没有绿树芳草,请都请不来小鸟。这里空气好,景观好。树多了之后,人长得都好看了,“天人合一”这话一定是对的。我遥望森林苍郁的大山,尽管看不清山上的每一棵树。但知道,敖汉每一棵树下面都留下了造林者的脚印和汗水。山上绵延不尽的不止是绿色,还是一条条树木构成的“红旗渠”。可惜树不说话,山不说话,沙漠不说话;如果它们可以言说,会说出多少敖汉人民绿化大地的难忘故事,传诸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