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子很老,瓦分不出是黑的还是灰的,瓦上住着的烟囱遍体投射着岁月的伤痕,砖块歪歪扭扭罗列着,风来过,雨来过,雪霜也来过,节气在它身体里过滤了很久很久,就是不肯倒下。伫立在房子前,我可以清晰地听到瓦和烟囱磨牙的声音。树也老了,周身皴裂黢黑,纹理很深,向上伸出的枝蔓喘着粗重的呼吸。老巷子的宅院巴掌大,喂养着与巷子年龄相仿的人,他们将四季种在泥瓦盆里,亦或是一铺炕面积的土地。我时常被一洼绿油油的菜苗驻足,蹲下身来欣赏。老巷子老得一声咳嗽也能摇落一地光阴的尘埃,它在城市蓬勃的高楼大厦间隐遁,我喜欢借老巷子暖暖身。
那只猫,在老巷子白杨树底晒着太阳。流浪的猫随处可见,但这只波斯猫,与众不同,在别的猫翻捡垃圾桶寻找食物时,它却冷静地坐在树下,看着南来北往的人和车流走来走去。我以为它是有主人的,毛发干净,身上一尘不染,脖子上还戴着一个铃铛,眼神风清明月,气质很好。我远远地观察着它,不敢轻易靠近。我们互不打扰,都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彼此。早晨,难得一见的蓝天,白杨树上的喜鹊在梳理翅膀,喜鹊的忧伤我一无所知。在去往菜市场的路上,我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为准备孩子们的晚餐和计着。在这所城市,我的身份就是“保姆”,照料孩子们的一日三餐。从老家坐一晚火车到达孩子工作的城市是早上6点,下了火车,已经是轻车熟路的我再乘13号地铁,直奔孩子家,顺便买上早餐,孩子们上班走后,简单收拾一下,推着车去菜市场买菜。从高楼大厦间憋着气走到老巷子时,我的呼吸才顺畅起来,老巷子让我踩在棉花上的脚跟着了地,看到的人间百态烟火让我舒坦。自从孩子毕业留在了这所城市工作,我就成了这儿的常客。老巷子的猫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家里住平房,也养了一只猫。白天躺在窗台上晒太阳,在阳光里抓自己的影子,盯着我碗里的食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晚上趴在我的脚下睡觉,它顽皮的时候缠着我上蹿下跳,一次它打翻了我的墨水,我训斥了它一顿,晚上它竟然钻到帽盒子里睡觉。快乐的成长有猫相伴。有一天,猫失踪了,再也没回来,母亲说,猫老了,回山上了。自此,我伤心了好长时间。老巷子能勾起我沉甸甸的乡愁,放在唇齿间咀嚼着。我沉思的片刻,波斯猫跳上一堵墙,果断离开,它不清楚,自己带走了一片云彩,我望着它的背影眼眶湿润,我被一只猫感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越来越敏感,那些生长在巷子深处的窄路,草木,粗糙的房子,简单的栅栏还有架上的青豆,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睡在我体内的乡情唤醒,更别说一只猫。
第二次遇到波斯猫的时候,是我到孩子所在的城市办事。办完事,我在孩子家小住几天。这期间,单位人事有变动,我被调到馆里工作,虽不用长期下到基层,但馆里的工作非常繁琐,事多,自己的年纪也大了,总觉得力不从心,心里很烦。孩子们还没下班,我心里惦记着那只猫。信步来到老巷子,夕阳西下,一道道沉默的门里,有着怎样的烟火?波斯猫泊在一截矮墙上,毛发有点脏,铃铛还在,目光呆滞了许多。它瘦了,我转身在巷子里的小卖部,买了一根火腿肠,一个面包。拆了火腿封口,唤着咪咪咪,试图靠近它,波斯猫谨慎地审视了我一秒钟,蹭得跃上白杨树,不理我。我放下食物,躲在一边,偷看它的反应。不一会,波斯猫下了树,闻了闻石板上的食物,圆眼睛四周撒目了两下,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火腿肠,然后抿了一口,继而埋头狼吞虎咽吃起来,面包也吃得所剩无几。我确定波斯猫是遭主人遗弃的,我慢慢走过来,轻声细语和它说话。吃饱了,在阳光下,它耐心细致地洗着爪子和尾巴,不反感我的存在,对我也温柔起来。巷子里行人很少,有几个下班的男女,步履匆匆,经过我们时,冷漠地毫无表情,心如灰白的天空,可见猫在老巷子里的境遇。老巷子大多被天南地北的打工者租住,黄昏时分,总有南腔北调的对话声,暖风一样扑面而来。我问猫,你好吗?你也许和我一样都不属于这里,我是为了孩子,这几年差不多每个休息日我都贡献给了这里。我容易吗?周五的晚上坐一宿火车来到这里,周日的晚上再坐一宿火车回单位上班,不能休息,脑袋迷迷糊糊,还要处理日常工作。在这里,你和我的命运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不过,我是有使命感的,每天工作朝九晚五,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外面有孩子让我牵挂,你在这里有什么可留恋的吗?让你驻足老巷子?真想把你带回家,可是铁路不让。如果有缘,希望每次来到这里,你还在。现在,我只能为你买一些吃的,不能给你一个家,因为孩子住的楼房是租的。如果有一天,孩子有了自己的居所,我也退休了,如果你允许,如果咱们有缘,我会给你买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窝,我一定要改掉你吃杂食的习惯,让你吃上最好的猫粮,让你的毛发光洁无瑕,恢复你的“贵族身份”,培养你高贵典雅的气质,而不是冷艳。你我都快乐起来,我不希望看到你抑郁的眼神,就像我的眼神这么黯淡,我不喜欢多愁善感的我。回到家,就能听到你“喵喵”快乐的叫声,让快乐相互感染,缓解工作和生活上的压力。你看行吗?这所城市,孩子们已来了三年,我也就来回跑了三年,但至今我也不曾爱过它,它把我和孩子都变成了北漂。我在它的屋檐下,为了孩子,怎能不低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所国际化大都市,总是不如故乡的小城,能随时随地做最美丽的皈依。眼下,我和一只猫对话,我不是讨价还价,对于生活现状,猫,我觉得你应该懂我,就像我懂你。
波斯猫对我的回答是扬长而去,它有它的世界,我有我的领域。我和它的交集,就是在各自的烟火里山高水长,我很想与猫成为朋友,这几天,一有空闲,我便来老巷子,白杨树是波斯猫栖息的所在地,它钟情于一棵白杨树,难道前主人在这里丢弃的它?时光深处,它在义无反顾地等那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以诱人的食物以及发自肺腑的倾诉,和猫的关系日益逼近。有一天,它奔跑着,低吟浅唱地扑向我,在那个相同的时间,地点,老树下,我们终于依偎着抱团取暖。
就这样,我和猫在尘世肝胆相照,每天都要见面。无论刮风下雨,白杨树下我们畅所欲言,它坐在我的脚前,哼着一首歌,那首歌是我在世间听过的最悦耳的音乐,它让我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生活的不易,也陪伴我度过最美好的夜晚。那些日子,我很幸福。与波斯猫惺惺相惜,我能够借它疗伤。甚至有一天我抱着波斯猫回家,它在小区门口挣扎着逃离我的怀抱,决绝地返回老巷。留下我在原地,黯然神伤。
一晃,冬天如期而至,再次来到这所城市,再次经过老巷,白杨还是那棵白杨,波斯猫却失去了踪影。一天过去了,一场雪覆盖了城市和老巷后,我问过在此居住的人,他们纷纷摇头,表示不知。第二天,我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身着黑色呢大衣的女子,抱着一只波斯猫,它脖子上的铃铛似曾相识,我和它擦肩而过时,那双深邃的眼睛电光石火般地划过我的心灵,盯着女人和波斯猫消失在人群中,我居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为猫,也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