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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柳叶蒿

  □艾平

  在呼伦贝尔,你要文绉绉地叫这种野生植物的学名柳叶蒿,百分之百会有人向你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这里的人一般不知道柳叶蒿为何物。但是你如果提起柳蒿芽或者库木勒,他们会立马熟人儿似的向你咧嘴一笑,跟你津津有味地聊上一气。比如,今年偏旱,柳蒿芽的苦味儿重了点;比如,你上火了用不着吃药,用库木勒煮水喝喝就降下去了……忙碌的人还可能会这样说,出差回来第一件大事儿是喝一顿柳蒿芽汤,不然眼睛不亮肚子发沉……依偎着大自然长大的呼伦贝尔人,身心神情尽由柳蒿芽或者库木勒浸润出了包浆。

  柳叶蒿是一种菊科、菊目、蒿属的多年野生草本植物,达斡尔族语中的“库木勒”,意为柳蒿芽。柳蒿芽严格意义上讲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词组,说的是柳叶蒿的嫩芽。五月初始,大地回暖,山野还是黄色的,有时还会突如其来地下一场雪。柳叶蒿就在这微寒之际,从旧年干枯的母根中冒出了嫩芽,浓浓地绿着,浓浓地香着,只要有阳光,不消三五天就长到半尺高,呼伦贝尔人视为美食的就是这个时机里的柳叶蒿嫩茎叶。

  查资料,有说柳叶蒿就是蒌蒿,有说在古老的《尔雅》中,蒌蒿被称为“蘩”,注明其可食可药,“蘩”应该是白蒿而非柳叶蒿。还有人抄出宋代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中的“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并附上了柳叶蒿的照片,以证明柳叶蒿即是蒌蒿,而蒌蒿就是“蘩”,总之莫衷一是。我也是在江南江北行走过、饮食过几回的人,芦蒿、茼蒿菜肴常见,还真没见过柳叶蒿上桌。回到家乡的草原林地,恰恰看得明晰,柳叶蒿是北方的产物,是达斡尔族让柳叶蒿在人类的食谱中大放异彩。这样说毫不夸张,300多年以前,达斡尔人生活在黑龙江以北广袤的山野里,为抵御外国入侵者,他们栉风沐雨,流血牺牲,当弹尽粮绝时,就在河边采柳蒿芽,用开水一烫作为粮食充饥。出发征战,父母会把晒干的柳蒿芽搓成碎末,装入儿子的行囊,让他们在饥渴火旺时,用水冲饮,恢复体力。后来,达斡尔人南迁到大兴安岭地域嫩江边上的林缘草原。落脚高寒之地,何以果腹?“没有江河的地方,达斡尔人不安家;没有流水的地方,不长柳蒿芽。”尽管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每100克鲜柳蒿芽中含有蛋白质3.7克、脂肪0.7克、碳水化合物9克、粗纤维2.1克、胡萝卜素4.4毫克、维生素B20.3毫克、烟酸1.3毫克、维生素C23毫克。但是他们凭借山林中人敏锐的触觉和嗅觉,在荒野百草中反复筛选,选中了柳蒿芽。柳蒿芽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填饱肚子,可以在收获猎物的时候搭配肉脂,一炖解千愁,让大人孩子顿时容光焕发。达斡尔人逐水草放牧、种田、打猎,亘古如初的大自然,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源,柳蒿芽成了他们的救命菜,也成了他们不可替代的家常菜。

  不过,老天的恩赐总是有时有晌的,柳蒿芽的鲜嫩期只限于初春时节,而老了的柳叶蒿,干硬苦涩,只能做草药用了。于是,聪明的达斡尔人,便在这个时节里纷纷出动,集中采摘柳蒿芽,随后阴晾成碧绿的干菜,以供平常食用。好在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缜密长远,被掐去了芽头的柳叶蒿会继续开枝散叶,照样结籽,总是明春再见。岁岁年年,人与自然,就这样相辅相成,瓜瓞绵长。

  时至今日,餐桌上的柳蒿芽菜品也是花样翻新,与时俱进。你在呼伦贝尔随便走进一家餐馆,老式的柳蒿芽炖猪肉丁配家雀蛋饭豆儿肯定有,柳蒿芽蘸鸡蛋酱也肯定有,若细问,你就会发现,柳蒿芽菜单其实早就添加了新内容。形形色色的经营者们,在接受了达斡尔人奠定的柳蒿芽美食之后,不停地加持,不停地演绎,令柳蒿芽的新做法花样迭出。丸子、包子、饺子、炖鱼、配烤肉不说,竟然连柳蒿芽比萨、柳蒿芽肉冻、柳蒿芽沙拉也问世了。凡此种种的柳蒿芽美食,跟着每个冬季“孔雀东南飞”的人,到了海南,到了上海,到了北京,到了广东,一步步向大雅之堂迈进。在割腥啖膻的餐桌上,成了一道清火解腻的食疗佳品。《本草纲目》载:柳叶蒿“安心气,养脾胃,消痰饮,利肠胃。”现代医学研究表明,柳蒿芽具有清热凉血、清热利湿、清热利尿、降脂、降压及降糖等作用。对于感冒发烧,肠胃不适,肝炎,肝硬化腹水,有一定作用。

  我对于柳蒿芽的最早记忆在四五岁时。那时我被忙碌的父母放逐在我的太姥姥家养着。太姥姥小脚,头上梳着疙瘩揪儿,穿一件黑蓝色大襟上衣,手里总是离不开一只翡翠嘴的旱烟袋,一辈子勤俭持家,一辈子不惜汗水惜米粒。春天一到,她就颠着小脚,挎着土篮子,疯狂地冲向河边的林地。我追着她拼命跑,总是被她落在后面。我一哭,她就停下来等我,不一会儿,又落下了我,我又哭,她又等我。那时候柳蒿芽刚刚冒出来,窝在枯黄的草窠中间,掐一根下来挺费劲,每当太姥姥的篮子装满,她的手已经被干草刮划得鲜血淋淋。我对采柳蒿芽毫无兴趣,太姥姥就哄我说,小大,小大,回去太姥给你炖大油柳蒿芽。什么大油啊,她只是从不知道藏了几年的小坛子里,挖出一勺带着猪皮丁和哈喇味的猪油,掺在白水柳蒿芽里一炖而已。我不爱吃,她硬让我吃,我就哭,她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颗沙半鸡的蛋,煮了给我吃,自己在一边呼噜呼噜地喝起了所谓大油柳蒿芽汤。快要进入夏天了,没有谁再去采柳蒿芽了,她老人家依然不收手,直到院子里、火炕梢、大筐小筐里晾满了干柳蒿芽为止。几十年过去,太姥姥吃柳蒿芽的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她一手拿着玉米饼子,一手从嘴里往外抽柳蒿芽长长的老丝……后来我回家上学,母亲把她接来和我们同住,母亲给她买一条新毛巾,她要压在箱底,等着我回来给我用,亲戚给她从上海捎来大白兔奶糖,她连尝都没尝,纸包纸裹地放在炕席下给我留着,最后都化成了粘汁。那时候,因为有了足够的油和肉,太姥姥给我们炖的柳蒿芽,越发好吃了,大家吃得啧啧赞叹。太姥姥年轻守寡,一个人撑着家里的磨坊,经历了很多苦难。我一岁就当了姐姐,她从母亲手里接过我,我就成了她孤独中的支点。她是这个世上唯一把我当孩子娇惯的人。可惜,在我刚刚长大,她就去世了。如今看到柳蒿芽,就会想起她老人家。

  太姥姥认为天下最矫情的事情,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洗柳蒿芽,她不是舍不得水,那时的呼伦贝尔,随便在哪里挖一两米就出水。她说,柳蒿芽有什么可洗的呀,每天长在露水雨水里,浑身的草药味,蚊子都不敢靠前,是最干净的天物。把味洗没了,到了肚子里,蛔虫就不怕它了。

  库木勒这个词语进入我们家族,是由我的大妹夫带来的。他是达斡尔族,自幼吃库木勒长大。受知识分子父亲的影响,他爱读书,做什么事都要先动一番脑筋,渐渐地成了我们家族聚会的主厨。他做的柳根鱼炖柳蒿芽,那是一绝。白白的鱼肉,绿绿的柳蒿芽,鱼酥糯,菜幽香,间或还浮现几粒红色的大饭豆,使用青花瓷的小碗端到唇边,轻轻一吸,把柳蒿芽细末吸入口中,那清苦的香气瞬间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然后,再把糯糯的小鱼放在舌尖一吮,鱼刺脱出,鱼肉如膏如饴,瞬间融化。那种吃法,可谓唇齿留香,荡气回肠。我的妹夫认为,在烹饪柳蒿芽菜肴时,使用酱油和味精,相当于天下最愚蠢的事情,在他眼里那样做无异于暴殄天物。

  我也算是个吃柳蒿芽老粉儿了,时长五十年只多不少。关于柳蒿芽,我也有种种的心得。例如,柳蒿芽菜肴不要连顿吃,隔三五天吃一顿正好,整个人都会精神焕发;柳蒿芽喜油,需大油炖,上桌时必须用吸油纸把油吸去,这样才会香而不腻;若是远方的客人来了,给他们做柳蒿芽汤,一定要味道淡一些,循序渐进为好;还有,冬天保存柳蒿芽不一定先用水焯,扎成小捆直接冻,营养不会丢失,吃时更鲜更绿。囤积柳蒿芽,是我每个春天的功课,我一般会在早市一开门就赶到,然后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掐掐柳蒿芽的茎秆嫩不嫩、汁水稠不稠、药香味浓不浓,符合这三条标准,我会一下子买上十斤二十斤,存入冰柜。我们家的冰柜,是专门为各种山野菜买的。逛早市如读书,时间一长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应季的时候柳蒿芽为什么没有退市?一开始我还真分辨不出来,哪个摊位上的柳蒿芽是原生态的,哪个摊位上的柳蒿芽是人工种植的。细看,便看出些端倪。野生的柳蒿芽多少有点良莠不齐,掺杂着些杂草,药香味比较大,叶子背面的白霜浓重一些,手感发干,人工种植的柳蒿芽颜色较翠,只有用手掐才可以闻到药香味。我买错过一回,吃起来犹如大棚蔬菜。为此,我特意找那个卖种植柳蒿芽的小贩掰扯了几句。他的摊位上用一块纸壳写着——纯野生柳蒿芽。

  我说,你这分明是种植的呀?

  他看看我,回答道,嗯……其实,后园子种的比野生的好吃。

  我说,好什么?

  他说,嫩。

  我说,那营养呢?

  他回答,一样啊。要水有水,要肥有肥。

  我说,但是你总不能把草甸子的腐殖层复制到后园子吧?

  他说,啥叫腐殖层?

  我无语。

  他依然振振有词——大姐,你是不知道,科技早进步了,柳蒿芽也产业了,你看满市场多少家都是这么卖的,人们也都是这么买的吃的。多好啊,现在不论春夏秋冬,大棚里要啥有啥……

  我是不知道啊。

  于是我开始自己到野外采柳蒿芽,烈日下,蹲下起来,起来蹲下,一拨草窠,蚊虫小咬就像烟一样扑个满脸,每每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每每发誓再也不去了,每每还是要去。一切都因为每每吃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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