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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石榴籽一样

江山如此多娇(砖刻) 牛泽甫
  □王樵夫

  风裹着黄沙,席卷每一条胡同。一连几天,耿臣都坐在大门口,在呼吉格尔村生活了40多年,他忽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田里的麦苗歪在沙尘里,山坡上仅存的几棵榆树也被剥出老根,目之所及,昏黄一片。他记得小时候,沙丘离村子还挺远,不像现在,虎视眈眈,随时要把呼吉格尔村吞掉。

  沙子快埋脖梗啦,这日子啥时是头!媳妇决定要搬家,搬到城里去,哪怕到超市当个服务员也行。

  谁爱走谁走,俺坚决不走。耿臣有他的想法。大家都走了,就等于把呼吉格尔村拱手让给沙漠。那样,家就没了。逢年过节回来给祖宗上坟,也没了落脚的地方。

  你就是一个“兔子扒沙”的命!媳妇生了气,抓起一把沙子,往耿臣身上一扬,撅达撅达地回娘家去了。

  风,在旷野里回旋、扭转,像极了野兽的吼叫。呼吉格尔村的夜晚,看不见明月星辰,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深深的恐惧。

  耿臣坐在炕上抽烟,烟头一明一暗,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渐渐成熟。俺想种树治沙,把呼吉格尔山闹绿了!一大早耿臣去了村长家。院子里的大黑狗,朝他狂叫了两声。村长被耿臣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直盯着耿臣看了半分钟。是不是耿臣病了傻了?仔细再听,耿臣嘴里嘟哝着,俺在呼吉格尔山上放了7年羊,呼吉格尔山变秃了,俺有责任。

  于是,耿臣卖了100多只羊,买树苗上山。耿臣媳妇怂恿根子阻止耿臣上山,而根子却说他也要上山,爹是山大王,他就是小山大王。

  耿臣的老母亲听说了,从10多里外的大儿子家赶来了。瞅见憨笑的儿子站在门前迎接她,眼角顿时有了泪。日子过成这样不容易,为啥非要上山受罪呢?根子这时抱一捆山杏树苗跑进院子。耿臣媳妇埋怨,呼吉格尔山上人都难活,这小树苗,还没有你结实呢。

  而根子却说:我叫根子,杏树苗也有根,只要有根,在哪都能活。

  就这样,耿臣在呼吉格尔山上搭了一间牛顶架窝棚,里面盘了火炕,摆上小木桌和椅子,好歹算个落脚处。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挖坑种树,夜幕降临才收工休息,饿了吃点干粮,一想到呼吉格尔山将长满绿树,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夜幕下,耿臣弯腰挖坑。月光照在他精瘦的脊背上,照着一排排深色的树坑,也照在媳妇泛泪的眼睛上。与丈夫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出来,耿臣固执,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当初,她也正是喜欢丈夫这一点。想着,媳妇慢慢走过去,站在丈夫身后。耿臣毫无觉察,她闻到了他的汗味,听见他喉咙里粗重的喘气声,一下搂住丈夫的腰,哽咽地说:你不要命了?

  耿臣手停了,黑瘦的脸上绽开笑容,转身抱住媳妇:就知道你心疼俺!

  媳妇恨恨地捶了耿臣几下,抱得更紧,她再也不能离开丈夫了。

  10多年后,呼吉格尔山长了草,各种树木也更显挺拔。相互辉映的绿色是那么难得,那么夺目,像一块蛋糕,馋得人想上去咬一口。这也招来了羊群牛群。

  根子发现有人来山上放羊。骂,不行。打架,更不是办法。耿臣只好对根子说,为了这片草、这些树,你就下跪磕头,求他们手下留情吧。

  耿臣几乎一宿没睡。他要想个彻底解决的办法,第二天早晨扛着破布搭子下山了。

  根子吃完饭,依旧出去巡山。刚到东山梁,就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带着一群狗正往山上跑来。停下,停下,不准上山。根子厉声阻止。

  马背上的人,利落地跳下来,依旧向前走。根子看清了,是一个穿着蒙古袍的女孩。

  根子打量着女孩,问道:你是谁?

  我叫娜仁。女孩回答,南大营子嘎查的。嘎查?根子不明白啥意思。根子的态度让娜仁不高兴了,她吹了一声口哨,围在她身前的狗立即冲了上来。

  八九条大狗近在咫尺,根子还真怕。他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娜仁见根子不知所措的样子,再次笑起来,说你现在不让我上山,我立即就走,不过,你别后悔!根子愣了,但是仍然不让娜仁带狗上山。

  娜仁低下头,对狗说道:这个人怕你们,你们去跟他亲热亲热!说完朝根子一歪头,七八条狗伸着舌头扑向根子。

  原来,耿臣去找了蒙古族朋友巴图,说想借几条狗看护草场。巴图爽快地答应,让女儿娜仁先把狗送上山。没想到,耿臣还没到家,娜仁的狗就把根子扑倒了。

  娜仁帮助训狗护山,根子天天喂狗,培养感情。一周后,娜仁准备离开,耿臣特意喊根子送送。

  此时,根子正躲在石岩后面,他双眼滚热,望着娜仁骑马远去的背影,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接下来的日子,他有意无意路过石岩,停下来眺望一会儿,期待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再次出现。然而,始终没能如愿。

  山上有了狗,放羊的不敢来了。于是他们开始报复,把耿臣饮羊的水井用大石头堵死了……耿臣的母亲一着急,病了,临终前,留下了一个小布包,包里有她半辈子积攒的钱,说要给孙子说媳妇结婚用。弥留之际,老人告诉耿臣:儿啊,你可坚持到底呀!

  因为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根子原来订下的婚事也吹了。

  咱不能在山上呆了,下山吧。媳妇哭着求耿臣。

  耿臣心情复杂,斗争激烈。留吧,家产全光了,一旦根子真娶不上媳妇,咋向死去的娘交代。下山吧,呼吉格尔山好不容易绿起来,实在不甘心。是走是留,还是听儿子一句话吧。

  上山这么多年,我已离不开呼吉格尔山了。根子忽地站了起来,抓住妈妈的手,安慰道:妈,我一定给您娶上儿媳妇,娶一个像奶奶、娘一样爱呼吉格尔山一草一木的媳妇。

  耿臣的媳妇含着眼泪,欣慰地笑了:好样的,是耿家的种!根子啊,人家看咱家败了,退婚了,听妈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别怪人家闺女……

  根子脸上挂着泪,听话地点点头。

  根子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大喊:我是根子,是呼吉格尔山旱不死的草根子,是拔不掉的树根子。

  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太阳艳艳地挂在天上。根子的喊声在天空中回荡。

  根子边喊边跑下沙丘,扬起一阵阵沙尘。一群狗跟着跑下山去了。

  耿臣老泪纵横:老婆子,根子长大了,好样的。说完,耿臣蹲在地上,独自抱着头呜呜地哭出了声。

  白云朵朵,太阳终于露出了脸。耿臣站起身,再一次环视着那些树、那片草,环视着呼吉格尔山,然后,慢慢背过身,泪水又一次滑落。

  樟子松挺立,黄杏、沙棘果坠在枝头;各种颜色的小花掩映在青草之中;时断时续的鸟鸣藏在树枝间。

  根子和娜仁在农校参加畜牧培训班再次相遇。那天,根子一眼认出娜仁,追了过去,热情地问她还认识自己吗?娜仁面色红润,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又黑又圆。

  爱情就像对接的电线,一旦心通了,就不再分开。根子和娜仁相爱了。

  培训结束时,根子向娜仁求婚。可娜仁说她有一个孩子叫苗苗。

  根子懵了。一时间,对于坏女孩的所有想象都集中在娜仁身上。根子惊得嘴张着,飞快地转身跑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随着时间的流逝,根子不但没有释怀,反而更加思念娜仁。他无数次想起与娜仁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从那时起,他就不可救药地爱上娜仁,他想,再也不能失去了。

  想到这儿,他站起来,连夜来到娜仁家。进了屋就说:娜仁,我要娶你,不管你跟谁生了孩子,我都要娶你!

  巴图老阿爸哈哈大笑,说他是好样的,递过来一碗马奶酒。

  根子也不含糊,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抱起苗苗,说道:叫爸爸!

  苗苗眨着眼睛,望着娜仁。娜仁笑了,苗苗也笑了。

  第二天,巴图说出了真相:苗苗是娜仁放羊时捡的孩子,当时苗苗才4个月大。娜仁对阿爸说,这小娃娃好养活,咱就养着吧!

  第三天,耿臣在拉树苗时,汽车翻了。再次清醒时,耿臣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被众人抬着往山下走,他感觉自己在飞,飞到高空俯视慌乱的人群,而在人群周围,是他一家亲手绿化的呼吉格尔山,沙漠、老根、树苗、山杏……他看得眼花缭乱。他太累了,眼皮沉重,真想美美睡上一觉。每当他要闭上眼睛,苗苗就用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喊:“爷爷,别睡。”

  第四天,这次,他看清了,苗苗站在担架旁边。

  第五天,爷爷,你说过,你是永远不死的“酸不溜儿 ”。

  第六天,耿臣绝望地说:苗苗啊,爷爷这病不治了。就是治好了,人也是个瘫痪。

  爸,没有你,咱家就没了主心骨了。娜仁哭了。

  耿臣喊儿子:根子呀,爹是怕不行了,你和你媳妇,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可不能把治沙的事儿半道撂下。

  “爹!”根子含着眼泪,大喊。

  村长劝道:老耿,你放心,咱村开始全面推行治沙造林股份制,鼓励全村的人上山治理生态,就像电视里说的那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耿臣兴奋的声音大了起来:根子,你听到了吗?治沙造林实行股份制了,太好啦!爹告诉你,只要是共产党领导的股,咱就入!

  担架被抬起来,向山下走,后面的人紧跟着。乡亲们不断地从家里、田间地头涌来。

  山路崎岖,鸟鸣阵阵。耿臣望着澄澈的蓝天,黄沙蔽日的时代结束了,苍莽辽阔的呼吉格尔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宣告着治沙的胜利。耿臣长舒了一口气,露出轻松而幸福的微笑。

  耿臣在担架上躺着,陷入了昏迷。他太累了。

  耿臣耳边,苗苗稚嫩甜美的歌声忽远忽近:

  小鸟用美丽的歌喉呼唤你,

  小树苗用期待的目光盼望你,

  呼吉格尔山张开臂膀拥抱你,

  我要和爷爷一起把黄沙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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