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暮晚,大青山的轮廓渐渐向北隐于天际,黄河的涛声伴着华灯初上的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一曲唱响千年的《敕勒歌》再一次唤醒了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上空的点点繁星。
苍穹如洗,位于209国道旁的这方土城之下,文明如河。
春秋筑城邦于“襄”地,秦汉设定襄郡成乐县,北魏建都盛乐,唐置单于大都护府,辽金元以“振武”之名经略此地。
赓续千年,土城子遗址的独特价值在于四城嵌套的连续叠压格局——西城(春秋)、南城(汉)、中城(北魏)、北城(隋唐),在时空层累中交融,生动诠释了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和合共生”的基因。
这里没有断裂的文明,只有永恒的融合。
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每一寸城墙,都是中华民族“和合共生”的积层岩——春秋战国的青铜剑光,映照着北魏瓦当上的莲花;唐代单于大都护府的驼铃,回荡在辽墓星图的苍茫之下。
内蒙古师范大学北疆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陈永志把古城的考古价值归纳为3个“最”:黄河北岸城市规模最大、建置最为完整、文化内涵最为丰富的古代城市遗址。
当孩童触摸着2000多年前的陶片讲解历史,当农人的犁铧轻抚着唐代街巷的轮廓,考古学从学术圣殿走入人间烟火,证明真正的传承,是让过去滋养未来。
夏风拂过内蒙古草原,吹响了和林格尔土城子遗址的千年回音。6月14日,国家文物局公布的第五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中,这座拥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城赫然在列——全国仅有10处遗址获此殊荣,标志着其保护与活化已达国家示范水准。
北疆重器
60余年考古勘探,揭开了和林格尔土城子遗址作为“地下博物馆”的厚重帷幕。1997年至今的发掘中,万余件出土器物从铜器、铁器、陶器、玉器到瓷器、钱币,构建起两千年文明的立体图景。
在和林格尔土城子遗址已出土的文物中,丰富的青铜器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耳铸公剑”可谓其中翘楚。
时光跳转到1986年。这一年,被埋藏在黄土之下2000多年的“耳铸公剑”重新现世。
今年66岁的赵德俊是这把青铜剑的发现者,他现在依旧生活在土城子遗址两公里外的上土城村。
据赵德俊回忆,当年为了盖几间土坯房,要去古城东侧取土。他请来邻居套上马车帮忙,在一处距离地表2米左右的大坑里,几锹下去,一把形似剑的器物破土而出, 旁边伴有一些骨骼。“当时,这把剑还配有剑鞘,只是腐化得比较严重。”赵德俊回忆道,“这把剑很锋利,出土时能割破手指,剑身上刻有文字。”
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他,无法辨识剑身上的文字,只是将文字的模样深深印在了脑海中,至今仍能描摹出来。
很快,赵德俊得到宝物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把剑非同一般。几天后,他将这把剑送到了当时的和林格尔县文物保护管理所。
后经专家鉴定,这把剑乃春秋晚期青铜铸造,长49.3厘米、宽5厘米,喇叭形首,圆柱形茎,中部有两周凸箍,剑格厚而宽,呈倒“凹”字形。剑身呈柳叶形,中间及两刃起脊,两锷垂末小撇。我国著名古文字专家李学勤教授解读了剑身上刻着的篆字铭文,为“耳铸公剑”。初步推测,“耳铸公剑”的主人是晋文公重耳。内蒙古文史学者刘妙查阅了大量史籍资料,从时间、地点、身世、名字等多方面印证了考古学者们的判断——“耳铸公剑”是重耳在奔狄期间的器物。
“耳铸公剑”的出土充分说明古代中原与北方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已深入肌理。如今,作为国家一级文物,这把宝剑成为乌兰察布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和林格尔土城子遗址还出土了很多响当当的文物,比如1988年面世的北魏角抵瓦当,现为盛乐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枚残损的瓦当灰色陶质,呈圆形,直径13厘米,外侧忍冬纹,内侧连珠纹,中间以网格纹为地纹。在瓦当正中间浮雕有两个圆润稚拙的孩童,一人环抱对手头部,一人俯身紧搂其腿,呈角抵之姿,造型憨态可掬。这枚瓦当以童趣盎然的浮雕,凝固了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交融瞬间,是鲜卑文化融入中华文化的有力证据。
作为内蒙古博物院的珍贵馆藏,唐代黄绿釉鹦鹉形提梁陶壶出土于和林格尔土城子遗址。这个陶壶高19.5厘米,底径9.8厘米,通体施绿釉,嘴和脚施黄釉,鹦鹉喙微张,头向一旁倾斜,双目圆瞪,灵巧聪慧的模样像极了现实中鹦鹉学舌时的样子,形象栩栩如生,属于国家一级文物。
文物不作声,历史会说话。“盛乐博物馆1600多套(件)馆藏文物和今年4月开放的土城子遗址考古成果展,集中体现了中原王朝对北部边疆的治理史实,也见证了北方民族不断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程。”盛乐博物馆馆长帅小军说。
古墓遗韵
阴山南麓,宝贝河畔,沉寂千年的和林格尔土城子遗址的黄土之下,层层叠压着从春秋战国至辽金元的近万座墓葬,如同一部镌刻在大地深处的编年史,默默讲述着北疆草原上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碰撞交融的壮阔史诗。
战国时期的土城子属赵国云中郡,是中原王朝经略北疆的军事要塞。在这片土地上,考古人员揭开了2000多处战国墓葬的神秘面纱。这些长方形土坑竖穴墓整齐排列,多数采用单人仰身直肢葬式,部分棺木旁摆放着祭祀用的兽骨。随葬品中,陶罐、青铜短剑与玉环共存,尤以“钵扣罐”最为独特——陶钵倒扣于陶罐之上,形成一种充满仪式感的组合器物。
更令人惊叹的是镶嵌金、银、铜的带钩,这些象征身份等级的佩饰,在黄土中沉寂2000多年后依然流光溢彩。它们与出土的赵国货币范模、青铜戈共同印证了《史记》中“赵武灵王破林胡,筑长城,置云中郡”的记载,也是“胡服骑射”的历史见证。此时的中原城市文明与北方游牧习俗,已在墓葬中悄然交融,埋下了文明碰撞的星星火种。
汉代在此设定襄郡成乐县,墓葬形制呈现出多元文化风貌。在众多汉墓中既有竖穴土坑墓,也有建筑技术复杂的砖室穹顶墓。1971年发现的小板申东汉壁画墓葬尤为震撼:东西长20米、南北宽11米的墓室,由墓道、甬道及三室两耳室构成,虽遭盗扰,但高达2.7米的墓室穹顶仍昭示着墓主人尊贵的身份地位。
墓中残存的陶灶、陶井模型,勾勒出中原移民的烟火日常。而真正揭开历史面纱的,是那些色彩斑斓的壁画——牛耕图旁竟绘有游牧民族的穹庐帐幕,胡商驼队与汉式庄园共处的场景栩栩如生。这些图像无言地诉说着边疆地区“胡汉杂居、农牧并行”的社会图景。至隋唐时期,一座屈肢葬墓旁赫然出现全副马具的殉葬马匹,马镫、马衔折射出北方民族葬俗的渗透。
唐代,此处升格为单于大都护府,成为控扼漠南漠北草原丝绸之路的军政枢纽。这里的唐墓分砖室与土洞两类,其中家族合葬墓的发现震动考古界。2004年揭露出一组唐代中期家族墓:主墓室直径3米的穹庐顶埋葬两人,两侧还对称分布8平方米的附墓,这种“预留空室”的布局,彰显着家族延续的强烈意识。
随葬品中,白瓷碗映照着中原窑火的温度,铁剪子留存着日常生活的余温,而塔形陶器与印度纹样的铜镜,则见证着东西方文明在此交汇。尤为珍贵的是3块石质墓志,铭文虽被时光磨蚀,其文字信息却仍传递着盛唐边疆的恢宏气息。
辽金元时期,土城子以“振武”之名延续辉煌。2006年,一座彩绘辽墓惊艳出世:20余平方米的夫妻合葬砖墓内,壁画色彩历经千年仍明艳如初。门吏肃立,十二生肖灵动环列,宴饮图中男女主人对坐案前——男子头戴官帽,尽显威仪;狩猎图上骏马疾驰,箭矢离弦;更有“蛇盘猪图”暗喻生肖寓意,腾龙图卷风云激荡。
2007年发现的18座辽墓群更构成一幅全景式长卷:舞龙图翻腾云间,星象图银河倒悬,墓中出土的塔形器、白瓷器和铜钱,与壁画共同谱写出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响诗篇。此时火葬的出现,又为多元丧葬文化添上新枝。
如今,随着《内蒙古和林格尔土城子》五卷本考古报告的陆续出版,以及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正式命名,这座千年古城正从沉寂的夯土层中苏醒。
城治春秋
“层层叠压着汉定襄郡的夯土城墙、北魏盛乐宫的砖石基址、唐代都护府的军事堡垒、辽金元振武城的商贸遗存,见证了中国古代边疆治理从军事管控到文化融合的升华轨迹,更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立体见证。”这是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李强对土城子古城历史价值的归纳,也是中国边疆城市治理史的和林格尔表达。
土城子古城具有明确的行政建置是在西汉初年。公元前201年,汉高祖在战国云中故地分设定襄郡,郡治成乐城如楔子般钉入阴山南麓的草原地带,与周边的云中古城、八拜古城、塔布陶乐海古城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考古发掘揭示阴山南麓的汉代城墙高达6米,外侧环绕有10余米宽的护城河,城内冶铁作坊与粮仓遗址众多,更有“云中丞印”封泥与错金铜樽出土,共同勾勒出中原王朝“屯田戍边”的防御体系。这正是汉代边疆治理智慧的鲜活写照——通过移民实边与军事防御的有机结合,将阴山地区转化为稳固的边疆屏障。
公元258年,拓跋鲜卑首领力微率部南下,以汉成乐城为根基建立代国北都,拉开游牧民族融入中原的序幕。至公元398年拓跋珪定都盛乐,这座城池成为鲜卑政权推进汉化改革的试验场。考古发现的北魏城墙采用“夯土包砖”工艺,宫殿区石础雕刻希腊式忍冬纹,瓦当纹饰则巧妙融合鲜卑兽纹与中原云纹。《魏书》记载的“盛乐宫”遗址,其平面布局既遵循中原“前朝后寝”礼制,又保留鲜卑“毡帐居中”习俗。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唐朝在盛乐故址设立单于大都护府,将其打造为控扼草原丝绸之路的军政中枢。考古发现的唐代瓮城、马面等军事设施森然屹立,与城内出土的波斯银币、回鹘文碑刻交相辉映,共同勾勒出一座“胡商辐辏、使节如云”的国际都市。作为“参天可汗道”上的关键节点,这里连接着长安与漠北的交通命脉:南行商队经太原直抵长安,北往驼队则通过东受降城深入蒙古高原。在遗址剖面中可见唐代工匠的智慧——他们巧妙利用北魏城墙残基,以“斜坡夯筑”技术加高墙体,既节约资源又强化防御。这种对前代遗产的利用与创新,正是唐代边疆治理“兼容并蓄”精神的实物体现。
辽金元时期,古城以振武城之名延续繁华。景德二年(公元1005年),辽在此设立榷场,使其发展为北方最大的商贸中心。考古发现的辽代墓葬群中,白瓷器与铜钱并置,马具旁摆放着中原式样的瓷碗,印证了“茶马互市”的繁荣。至元代,振武城更成为“南来烟酒糖布茶,北往牛羊骆驼马”的物资集散地。这一切之种种,正是不同民族共享同一文化空间的真实写照。
据城墙剖面显示,古城战国夯土层厚约6厘米至10厘米,汉代瓦砾层夹杂炭化谷物,北魏砖石层嵌有佛教莲花纹,唐代灰土层中出土“马上封侯”瓷玩偶与唐三彩——这些地层如同文明的年轮,记录着每一次民族相遇带来的物质与精神交融。
迭代传承
漫步于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目及之处:金黄的麦芒圈出战国城垣,翠绿的蒜苗标识汉定襄郡边界,沉甸甸的谷穗铺陈唐单于大都护府疆域,摇曳的大豆苗则描绘出辽金元振武城轮廓。登临观景台俯瞰,四色作物形成的“文明年轮”在敕勒川的苍穹下舒展开来,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融合跃然大地。
把家乡的人文、历史与当下渗透融合,让深埋于地下的历史站起来,让沉寂的历史鲜活起来,这是和林格尔人对这方古城保护传承的初心。
盛乐博物馆以半地下的谦逊姿态伏在古城遗址旁,考古成果展以科学视角解读墓葬群中胡汉共葬的密码,非遗文化展则让角抵瓦当上的鲜卑力士与现代剪纸艺人隔空对话。
鉴往知来,向史而新。触摸文化遗产的过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是为了跳出遗址看和林。
伴南山雄浑,听历史涛声。豪迈开放的和林格尔将全国诸如爱晚亭等上百名亭按1:1的比例安放在盛乐百亭园的山林之中。
望黄河帆影,梳历史长风。从贝币到开元通宝,设立于南山公园的和林格尔中华钱币坛,方孔之间,解构着华夏文明上下五千年赓续的密码。
踏文脉之踪,立国际之林。枕着盛乐古城的悠悠长梦,盛乐国际机场即将迎来鹰击长空,盛约四海宾朋。
“厚重文气”必将成为“发展底气”。当目光再次转回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本身,此处已然变了模样。
入选国家公园名录后,这里日均游客量激增50%,外地游客占比达35%。研学团队沿8800米明城墙追溯城防演变,在辽墓公园内解码十二生肖的中国式表达。市民则踏着依考古发现的历史道路复原的健身步道晨跑,让北魏砖石与脚下现代塑胶跑道形成奇妙的时空叠印。
如今,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已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立体教科书。当孩子们在农作物迷宫中辨认城垣变迁,当老人在北魏城墙基址上打太极,当研学团队捧着3D打印的“鲜卑金冠”复原件赞叹工艺——两千年的胡笳汉箫、战马驼铃,在当代人的凝视与触摸中,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这既是文化遗产活化的典范,更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民族精神寻根之旅。
土城子的明天,在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服务中心主任王艳眼里,已有了可及的蓝图:“我们将加强线路联动注重科技赋能,以‘保护第一、文旅融合、社区共享’的理念,推进遗址现场展示提升、数字展示中心、西窑子考古基地村、宝贝河沿线配套服务设施更新与环境整治工作,将和林格尔土城子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打造成集科研、教育、旅游于一体的北疆文化新地标。”
可以想象,在VR未来的呈现中:拓跋珪解散部落的诏令在夯土台上幻化重现,唐代驼队驮着罗马玻璃器皿穿越城门光影,夜间全息投影将汉代壁画中的宴饮场景投射到真实城墙……
过去,现在,未来,这方古城的每一寸泥土都在诉说:中华文明的伟大,正在于其以包容为基、以交融为脉的生命张力。
(本版图片由和林格尔县委宣传部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