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李华,已是深秋。
村委会面前的麦田昏昏欲睡,成捆的秸秆粗粗地围抱成一团。天阴沉沉的,昏黄的地,接应着蒙蒙积尘的天,散落在田里收割后所剩的残余,蓄积着一股欲发难发的委屈,凌乱无序。
冷风一路嘶鸣,冲进林间,猛烈地摇着“哗哗”颤抖的干叶簌簌四散。路边蜷缩的叶子,也渐渐被风推进了低洼,在沟渠里挣扎。
转进巷口,远远地就看见门边翘首的李华,略带弯曲伶仃地倚着。在那条一眼尽头、寂寂无声的路上,瘦弱的她像被风吹到角落里的一弯老树,形容黯然却骨骼倔强,灰白的头发随风俯仰。知道我们今天扶贫入户,李华早早出来等着。她的腿似乎更弯了,远远看见身后常年据守的那块石头,在两腿的括号里若隐若现。
一近前,她那双枯皱的手便扶住了我的胳膊,“冷吧?快上屋”。我搀着她进了院子。院里空空的,几簇残存的小草在墙角随风摇颤,一垛大致码好的秸秆,悄悄堆蹲在正屋窗下。笼中两只无所事事的柴鸡,正悠闲地晃着脑袋点啄米粒;厢房边上拴着一条不大的小狗,也知道看家护院,看到生人,煞有介事地汪了几声。李华呵斥着,慢慢上前去拽狗,拢住了绳子。
正房历经岁月击打,无精打采地立在风中,更显得疏落而陈旧。一张斜窗上蒙着的塑料布常年受到风刮雨蚀,任层层叠缠的胶带也箍不住四角撩翘,在冷风里轻颤。门口还挂着那条破旧的门帘,交叉补缀着几种不同的碎布,早已不见原来的花色。帘底用编织袋拢起,蹭来蹭去已沾满灰尘和污渍。
我的手刚触到略有些沉重的帘子,李华嘶哑的声音飘然拽住了我的脚步,“不去那屋了,来这儿”。她指了指厢房。
厢房早已装修入住。一进屋,融融的暖意便扑面而来。簇新粉刷的四壁,占屋一半的大炕,红绿相间的花炕单,一个新的简易橱柜撑托着厚重的电视和两个小药箱,心满意足地倚着墙。新装的钢窗保护膜还未撕去,四块玻璃透着明朗,也透着寒意。窗棂有风微震,一盆绿萝兀自散开,斜逸出的枝叶在窗前微微轻颤。
“他们都不要我了。”李华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帘,声音不大却穿透哀伤,在屋里空空地回荡。看似不经意低语,却有着听天由命般无法挽留的悲凉。她进屋后,轻甩着手里的毛巾掸了掸衣服,附着身上的灰尘乍然飞舞,落去无根无迹。她的声音再一次辗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了。”李华语气略一松懈,像在自我安慰,嘴角的皱纹坠成一弯向下的弧线。
我知道,李华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与我倾诉的,是她脑瘫卧炕33年的女儿——梅梅的离世。这 “新伤”自然又揭起她对撒手人寰多年的丈夫和几年前离世儿子的“旧痛”。这个夏天,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的李华,在世上最后的一点依靠、一点寄托也纵身离去。丈夫走了,儿子走了,如今女儿也走了,在她壮年的时候,家里的变故一而再再而三,猝不及防地击中。她照顾了大半辈子脑瘫的儿女,她的已经习惯了照顾人的生活,在这个夏天,轰然坍塌。
听闻消息的我,第一时间给她打去了电话。
当时,她说的就是“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了”这两句话。
梅梅,那个没有知觉、没有言语、没有意识的脑瘫孩子,离世时已届不惑之年。她从7岁起生活不能自理,33年卧炕不起。在外人看来,那的的确确算是一个拖累。李华耗尽心力做到了一个坚韧的母亲所能做到的一切:嘴对嘴喂养、悉心守护两个脑瘫的孩子熬了30多年。直到蜷在炕角的梅梅——李华的最后一个亲人,化为她在这个世间流剩的最后一滴眼泪,洒向那垄泥土……她所有的重负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动卸下,貌似解脱。但我们所谓的解脱,无非是旁观者不关痛痒的安慰,而人去屋空和情感无处寄托、生活无所依傍交杂一起,留给她精神上一种可见可感可触摸的空,却要在今后的岁月中独自面对并慢慢习惯。
李华两年前成为我的帮扶对象,致贫原因:残疾。
残疾的她,与炕上残疾的孩子所导致的贫困,是这个要强女人推不掉的无助现状。相应的资助和一些补贴,包括每一个人的关爱都让她心存感恩。与她接触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听到她要求过任何事情,提出过任何诉求,无论什么时候,回应我的总是那句坚强的话:“挺好的,都挺好。生活好了,不用惦记我。”
在李华看来,她拥有的生活挺好。一双儿女虽然不能动,但有她喂养,相依相伴挺好;她由于卧炕的孩子不能外出也不能干活,但家人在一起也挺好。虽蹒跚暮年,但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到处“刨食儿”。身在国家扶贫保障兜底中,医疗救助、产业奖补等脱贫不脱政策的红利,为她提供了衣食无忧、老有所养的保障。生活厄运对这个女人所有的击打和折磨,并未耗尽其一丝一毫的向往和热情。她将所有的不顺与悲伤都深深熔在肺腑,呈现出十分要强的筋骨与柔韧……
“快上炕,坐下歇歇。”李华拍着炕边喊我。
我有些恍惚,顺手指向带来的水果和牛奶,“李姨,也不知道买点啥,这是一点心意”。
李华从炕边起来意欲向前,但受损的膝盖却顿住了脚步。她极力摆手推辞:“不要破费了,每次来都带东西。我挺好的,啥也不缺,不用惦记我。”以前常听到的两句话,再一次回转耳边。
从厢房的窗户望向正屋,那间埋藏了多少痛苦回忆的房子,就像是一个见证,见证了她这些年来承受的生活重压和悲欢离合,见证了一个不识字但识大体的农村妇女遭受到的一连串的打击和无助,熬过岁月熬过了苦,但终究熬不过晚年的孤独。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将其一点一点地煨成一味老汤,入味,融合。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黧黑,笑容依然坚韧的女人——我的扶贫对象李华,将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橱柜上整齐的盘碗擦拭得光可鉴人。摸摸微温锃亮的锅灶,又一次触摸到主人腾着希望的生活。一口大缸敦敦实实地靠在墙边,自来水管上安放的净水器,过滤着水中的杂质,也过滤着生活的纷扰。
乌云散去,风声渐微,莹莹点点零落的雪粒与风裹挟的落叶相伴旋舞。“我挺好的,啥也不缺。”李华的声音渐远渐息,落在身后。
视野绵延处道路平阔,屋舍俨然。天已渐渐明朗,润雪翻卷的枯叶,历经暮秋,愈见晶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