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多年无人居住,已经开始坍塌。
老房子与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样,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有人居住便有人收拾,房顶铺一遍干脂泥,墙头抹一把圪渣泥,见烂拾修,虽是老旧,终归还是要支撑下去。
老宅就像鸟巢,孩子们长大一个便飞走一个。先前还有父母守着这份祖上的家业,儿女们每年春节都要回来过个团圆年。老宅洒扫除尘,收拾装扮,刷白墙,张年画,糊窗花,贴对联,挂红灯,垒火笼,一派节日气氛。老宅如慈祥的老人,看着一大家子共度那么几天阖家团聚的幸福时光。后来把父母接到城里,老宅却不能一起搬走。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庇护了几十年的主人抬起脚走了,可能试着挪了几挪,动弹不得,无望地留了下来。
按理说,人搬走了,房子或租或售,该有个处置。几次提议,父亲不置可否。老宅紧邻学校,他让几个念书的学生免费住宿。有一次回去,推开门,几个孩子正在灯下写作业,见生人上门,问我找谁?我找谁呢?我谁也不找。我无言以对,四顾看看便掩门退了出来。后来,学校搬走了,学生跟着学校走了,房子空了。
没人居住的房子,便是没有了生气,就像鳏寡老人,从此孤独地打发着晚景凄凉的岁月。
每一次回到故乡,都要去看看老宅。头几年,还有些模样,墙身倾斜,打牮拨正,尽管有些破败,也还像一个力不从心的老者,佝偻着站在那里。后来,就明显不济了。先是前沿椽子耷拉,渐渐房顶塌了,再往后,墙身连自己也支撑不住了,一截一截坍塌,终究还是全坐了下去。房坑、院落先长了些荒草,后来长出了小榆树,如今,树也长得有一人多高了。
老宅在二道街上,大院一溜七间正房,三户人家,两边是一进两开格局,我家居了中间,且多了一个叫做耳阁子的套间。那时候,住房集居住、待客、做营生于一体,只是家,称不得宅。能比邻家多出一间房来,已经有些奢侈了。
一个大院十几口人,显得人气十足。尤其是天气暖和了以后,家家开门敞户,众人出出进进,过得像大户人家的日子。就说吃饭吧,不好好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常常是一个人连饭带菜扣一碗,蹲在院子里吃。各家饭菜不同,我给你夹几筷,你给我挖几勺,孩子总是吃着别人家的饭菜香,有一次,邻家的孩子给我掰了一块小米面窝窝,那味道让我怀念了好多年。
暖水镇的住房大多是那个样子,五柃四椽一道柁,一门一窗顺山炕。柁上每年都要贴春联:抬头见喜、家庭和睦、幸福人家之类,祖屋的柁上多年的春联挨着挤着,新联尚有红色,旧联已渐褪色,从颜色深浅就可分辨出年代次序。有一联是黄色的,不用说,是爷爷去世那一年贴的。有些老联比我岁数还大,是爷爷的手笔,楷书大字,笔画工整有力,足见用笔的功底。爷爷曾经是暖水开埠商号福义泉的管账先生,据说敬业诚信、与人为善,从无口角诉讼,再加上有身股、有饷银,家资殷实,与人无求,因此,在暖水镇上还颇有些名望。我曾在凉房的一堆陈年旧物里无意之中翻见过一张老先生的名片,与当今的名片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用了质地很好的白卡纸,繁体字,竖排。也就是在名片上,我方知爷爷的讳名。
准格尔旗漫瀚调的唱词里有三十六眼窗棂棂一说,如果是拱窗,就不只是36眼了,窗拱上面还有些万字的窗棂。平日里老白纸糊窗户,过年时就要好好装扮一番。不知何故,母亲特别在意过年糊窗户这营生,甚至不让我们插手。她把窗花摆开一炕,花与花、鸟与鸟一一对应着挑拣出来,成双配对了贴;把红纸、绿纸剪成三角形,再粘接成一个个方块,斜着错开了贴,窗户呈一个红绿相间的菱形。窗拱上的万字棂,花花绿绿交错,像一个个旋转着的五彩风车。
那一面顺山墙的大炕,叫红油炕,是用胶泥、河砂,掺了猪血,再拌些胡油的底子,用了打炕石一点一点打磨出来。不用铺席,不用铺毡,展油滑水,经尤自在,时常要用米汤浆炕,再用清水洗了。在擀豆面的时候,案板不够大,面越擀越薄、越擀越大,像一幅布铺连在浆洗过的炕上;山药粉澄出来,也是铺在炕上烘干。来了贵客,要炕上里边请,寻常的日子似乎须臾离不开那面大炕。
老房子最怕连阴雨。在五行之中,土克水,大多数情况下确也如此,水来土掩,覆水难收。晋陕蒙交界这一带的黄土地最不怕雨水,老天爷能下多少,土地爷就能喝多少,十年九旱,最缺的就是雨水。可是真要遇上了连阴雨,土房子就遭殃了。房顶上铺的干脂泥是胶泥一类,轻易不渗雨水,大雨一来,不等渗下就流走了。遇上了连阴雨就不一样了,它耐着性子和你泡,一天不行两天,三天不行五天,非得泡到干脂泥扛不住屋顶漏了才算。
屋顶的柁柃椽栈裸露着挂灰尘,曾经心血来潮要做个仰尘,糊了两层报纸打底,又裱了一层老白纸,老屋顿觉整洁明亮,蓬荜生辉。怎奈一场连阴雨过后,屋顶像尿过的床单,水洇的黄忽圝环环相扣,像奥运会的五环旗,边角也耷拉了下来,没办法还是都扯了,老房子又回到了老样子。
那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哪一天能够住上砖瓦房,不用再年年抹墙,不用上干脂泥,不用担心下雨房漏,不用打扫屋顶的乌梁尘。
后来,不仅住上了砖瓦房,还住上了楼房、住上了高层电梯楼。一次次乔迁之喜,应了一句老话: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样的日子该满意了吧。
高层电梯楼公摊面积花了冤枉钱不说,地暖炙烤人,一栋栋楼房如立桩一般,人没个去处,如蜗居鸟笼一般。
搬回步梯楼吧,也就是比高层住宅略好一些。邻居楼上楼下偶尔来敲门,多是因为你家动静太大或者是跑水了。
还是平房大院好,接地气,通人气。就说那一面火炕吧,头凉脚热,最符合人体工程学。土房比砖瓦房好一些,土墙比砖墙隔热保温。要说最好的人居环境,应该是窑洞,冬暖夏凉,天人合一。
费很大力气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正如我们在研究麦金泰尔,麦金泰尔却在研究老子;我们在研究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却在研究庄子;我们在追逐后现代主义,而后现代主义的巨擘却在仰望自然主义;我们的代表团考察美国的高楼大厦,而美国的建筑师却跑到陕北考察窑洞,研究生土建筑。
那一年,陪父亲回陕西府谷寻根,真还是看到了他小时候居住的窑洞。从县宾馆出来,父亲像一个导游在前边领着大家,路径似乎很熟。一路上坡,有关帝庙巍然屹立,庙已多年失修,门楣上字迹漫漶。虽是过了60多年,父亲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棵古松,松树已然苍老,却是鹤发童颜,郁郁葱葱。门前有一口井,叫关井,父亲说他小时候天天到此挑水。这就对上号了,在我填写个人履历表时,籍贯一栏是陕西省府谷县城关镇关井村,过去仅仅是一个概念,如今却是脚下真真切切的这片土地。井旁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上去,在一个山凹处,有两孔窑,那就是祖上的窑洞了。窑洞健在,门窗全无。进到里边,炕、锅台依稀当年,唯缺些人间烟火。更让人感慨的,是父亲竟然在隔壁遇到了他儿时的同学,彼此虽不相识,但一提起名字,还都记得,甚至能够忆起童年往事。府谷县依山傍河,宅基地贵得吓人,和县长聊起,开玩笑问能不能回来修了老宅居住,他说可以;问能不能卖宅基地,他说那不行。
当年背井离乡走西口,当地人一概称为走了草地。
一个轮回过去,就是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