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6月,许四海带着全套功夫茶茶具来到巴老寓所,在客厅里的红木茶几上摆起了“龙门阵”,前来助兴的李子云、萧关鸿和记者陆谷苇等坐在茶几周围,巴老仍坐在那把高靠背椅子上,面朝茶几静静地看着许四海进行洗杯、滤茶等一道道繁复的茶艺程序。许四海边做边介绍如何用水,还谈了如何泡好茶,怎样品茗的经验,讲得很详细。当茶泡好后,茶几上摆放着一杯杯密绿带金黄的功夫茶,清新怡人的茶香味在客厅里弥漫开来。巴老接过许四海端过来的紫砂茶盅慢慢地啜饮着,连声说:“好!好!”
巴老爱喝茶,但很随意,有什么茶喝什么茶。进入晚年,爱喝酽点的茶,如云南的沱茶和祁门红茶之类。用黑茶压制成圆锥窝头状的沱茶是平时常喝的,无论在家里还是住在华东医院,护理员每天早上都会把沱茶掰碎后浸泡在巴老的陶瓷盖杯里,想喝时开水一冲即可饮用了。
茶艺“表演”过后,许四海小心翼翼地从手提包里取出两把紫砂毛坯壶摆放到巴老身旁的小桌上,这两把同一款式的壶是仿制壶大家程寿珍在1925年美国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金奖的“掇球壶”而成的。许四海在拉坯时特意缩小比例,一来与喝功夫茶的茶壶大小相近,二来使巴老用起来轻巧些、方便些。壶的一面是许四海画的“佛手”,寥寥数笔的写意花卉图;另一面他特意留着请巴老题字,巴老拿起粗笔在两把壶上都签了名。
巴老在壶上签名的那一刻,我站在边上心想,此时的巴老面对小壶会不会触景生情,勾起他对老舍先生的怀念呢?果不出我所料,事后巴老与友人闲聊时,多次提及有关壶的故事,还回忆起许多逝去的朋友,其中就有老舍、井上靖和林憾庐等。
1979年底,巴老怀着悲痛之情写出了《随想录》中的第三十四篇《怀念老舍同志》。他在文中写道:“别人对我讲‘壶’是福建人沏茶用的小茶壶。乞丐并没有摔破它,他和富翁共同占有这只壶,每天一起用它沏茶,一直到死。我说老舍富于幽默感,所以他讲了另外一种结局。我不知道老舍是怎样死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抱着壶跳楼。他也不会把壶摔碎,他要把美好的珍品留在人间。”
在《怀念老舍同志》的整篇文章中,我注意到巴老始终把老舍的“壶”贯穿全文,提到“壶”的文字不下五六处,用“壶”论理,以“壶”叙情。最后,巴老的结论是:人亡壶全,老舍把人间最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了。
事隔20载的1999年1月29日,巴老为老舍百年北京国际研讨会题词:“老舍先生没有离开我们,他永远活在他的作品中,活在一代代读者心中。”这可能是巴老选择老舍之“壶”不碎的真正缘由吧。
巴老拿到许四海烧制好的两把成壶后,一把留用,另一把委托小林、祝鸿生带到北京赠送给了冰心大姐,让她一起分享这份乐趣。冰心大姐也很喜欢,还专门请人拍了张手捧茶壶的照片寄给巴老。友人听闻此事后告诉巴老,“四海壶”在台湾人眼中很吃香,已到了一壶难求的行情。巴老听了,一笑而过。
我知道,在巴老眼里再贵重的紫砂壶也只是一件实用的茶具,同时还是一种可以寄托情怀的友情之壶。(编者注:本文作者陆正伟著有《世纪巴金》《晚年巴金》等)(据《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