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门，下水门。

　　下水门，上水门。

　　岁末，回到古城的金步欢，夜深人静时，总爱沿着此路线踱步。月色下，双腿有力有节奏地一前一后，石板路的另一个金步欢，紧随其后，形影不离。左手食指和中指，两指间夹着根万宝路，偶尔提手吸一口，大部分时间，万宝路都和手指在一起。赶在店铺拉闸前，喝碗鸭母捻，吃俩春卷，满足了胃，抚慰了心，这一天才算没白过。“走了，谢谢！”金步欢有礼貌地和东家打个招呼。“慢走”店家嘴角向上扬，微笑着目送。每年农历新年，金步欢拉着行李箱匆匆而归，一周后，匆匆而去。掐指一算年头，十个手指快数了三轮。

　　漫无目的地走，习惯性，或正在养成习惯的路上，金步欢才不去分辨。他需要边走边思考。无独有偶，和金步欢有相同兴趣的还有韩江里的一滴水，名叫水兄弟。

　　马不停蹄地从韩江上游奔腾而至此，水兄弟停住脚步，不愿继续向前。再迈步，只能到大海里待着。这里修建了水闸，还有上了岁数，辈分极高的湘子桥和古城墙。白天游人如织，穿红戴绿，晚上镭射灯光芒四射。白天一滴水能照见太阳的光辉，晚上一滴水也能映照月亮的柔情。

　　上水门，下水门。

　　下水门，上水门。

　　水兄弟不知疲倦快乐地欢腾着。城墙上的草，湘子桥桥墩上的草，都是水兄弟的朋友。路上偶遇，热情地问个好，道个后会有期。明媚的月色，毫不吝啬地将银子般的光衣撒向他们。披着银衣裳的兄弟姐妹愈发欢乐，跳着唱着。广寒宫的玉兔孤独地默默地看着眼皮底下的这一切。

　　这个夜晚，水兄弟遇见了金步欢。它一跃上他的发梢，视线开阔，无死角地傲视，高瞻远眺，淡淡的烟草味近了近了。水兄弟是聪明的，不再舟车劳顿，只需牢牢抓住发梢。不能说一劳永逸，至少接下来好几个时辰可以偷个懒，歇歇脚。心情大好，观庭前花开花落。

　　水兄弟东张西望，高处凉风习习。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喊孙子早点睡的阿嫲，你侬我侬的情侣，手捧搪瓷碗买宵夜的阿爸，准备食材的店家，盘点货物的伙计，印钞机作业的声音……水兄弟暗自庆幸，当机立断，没选择通常的道路，和其他小伙伴一同奔向大海的怀抱。韩江水利工程分好几期。渐渐地，水里的鱼儿多了，江泳的，垂钓的人多了。若跟着家族走寻常路，确实安全无忧，可总觉得少了什么。危机四伏，惊吓无限，水兄弟独活后过的可不是一眼看到头的日子。这晚，水兄弟邂逅金步欢，跟着他的步伐，饶有兴致地沿着牌坊街、古城，走了很多平日里不曾去过的地方，看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和物，闻到不少带着酸酸甜甜的气味。最让水兄弟苦恼的是，发端的脑壳主人金步欢，究竟想啥思啥？摸不着看不清思不明。金步欢走累了，翘起二郎腿，坐在石板凳上，打开保温杯，呷口单丛，闻一闻鸭屎香。名字俗，一缕香气却沁入心脾。名字不雅，却人人趋之若鹜，爱不释手。凤凰山上，就那么几棵树，一棵树就那么几斤，叶子稀罕珍贵得很。金步欢在往保温杯放多少片茶叶这个问题上，不光用脑用心用眼，还用拇指和中指称过，分毫不差，比电子秤还精准。

　　跟随着金步欢登上古城制高点。亭台楼榭，不息的江水，移动的车辆和人尽收眼底。向左望，是韩江水利枢纽的水闸；向右是兄弟姐妹休憩的大海。湘子桥横卧江面，笔架山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江对岸的繁华。眼前的古城没有千里之外四九城的豪横，却五腹六脏俱全。八纵八横，错落有致的古厝，驸马府、大夫第、七俊坊、侍御坊，还有开元寺、延绵红棉、金山古松、龙湫宝塔、西湖渔筏，孩提时没少在这里追逐嬉戏。太昌路上的小人书店老伯还在。30多年前，有个戴眼镜小孩，放学后，总爱在老伯的书摊上流连。小人书翻个遍，就是不买。华灯初上，依依不舍地离去。一角钱借阅两本书。第二天放学时归还。风雨无阻，日复一日。30年后，四眼娃不戴眼镜了。双眼被“全飞秒”拉了一下，彻底脱离戴眼镜的烦恼。旧烦恼走了，新烦恼又上心头。最近视力有下降的苗头。前年牌坊上的小字远远地，看得清清楚楚，今年好像有些吃力了。想着想着，金步欢起身，走下城墙，朝自家古厝方向走。水兄弟见势，迅速地从发梢跳下，沿着下水道回到韩江。晚上的所见所闻，新鲜刺激，水兄弟立誓，明日要将今晚的真切感受向湘子桥上的草兄弟分享。草兄弟在桥墩上呆了许久许久。久到没人能说清楚。他的爷爷的爷爷被一只鸟口衔，飞至此。从此扎根在桥墩上，目睹日月星辰，人间沧桑，变与不变。

　　水兄弟还是那滴水，永远只属于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