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很瘦小,就坐在老师眼皮底下,总爱接下茬儿,爱回头做鬼脸,爱下位子乱窜,拿癞蛤蟆吓唬女生,或者偷偷放出麻雀满教室乱撞,却还装得挺无辜。除了体育老师,其他科任老师都到我这里告过他的状。一开始我很奇怪,班干部为什么都愿意“包庇”他,后来家访我才知道,他母亲去世早,父亲脾气暴还嗜酒,经常打他……一到冬天,他的耳朵和手就总有冻伤,女生都很同情这个没娘疼的弟弟。唉,我所任职的郊区中学,那时候正“复课闹革命”,课堂上基本只有“三忠于”“四无限”或者读社论什么的,所以他一耍活宝,同学们特别开心,仿佛他就是班集体的开心果。
集体给了他温暖,他也尽力把温暖传递给大家——冬天,他总是早早进教室,生炉子笼火,开窗户放烟,呛得小脸通红。他做好事同时又做错事,在炉底下放两块白薯,到第三节课,烤薯香惹出同学们的馋虫;更可气的是他还做坏事,炉子底下放块旧鞋底子,等废煤球掉下去,连烧带烤,散发出的怪味儿,复杂得不可名状。为了维护班级课堂纪律,我没少让他写检查,每次他都讨好地脸上堆笑,双手递给我一张破纸片,检查的开头永远一成不变,“毛主席教导我们,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聪明了起来”,末尾的保证也永远一成不变,“请老师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唉,他的屡犯错屡检查屡不改,简直气得我说不出话。我冲他瞪眼,他扯着我袖子保证:“下回我一定给老师争气。”每次翻出他那沓破纸片检查,我总忍俊不禁。
他们那届学生毕业多年后,一次我在胡同走着,远远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隔了八丈远就“翻身下马”,冲我喊道:“老师好!”谁呀?走近一看,是他!他腼腆地说:我现在开出租了。我说:“好,稳当点,安全第一。”
又一年后,我在雅宝路附近,发现一辆出租车尾随我,我摆摆手示意没有叫车,车却依然紧随我。我只好停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脸,是他跟我逗乐呢。他戴着白手套,拉开车门,说要送我回家。路上他告诉我,他这一年开车挺稳当,没出任何事故,还因为如数归还乘客遗忘的钱物,受到车队的表彰。
去年春节,他随两位同学一起来看我,送来了这盆绿萝,是他亲手扦插培植的,配上了宜兴陶盆和托盘,并附一袋花肥。他告诉我如何浇水、施肥和保持日照,俨然很内行。我们四人谈起各自的经历,知道他有个贤良的妻子、孝顺的女儿、活泼的外孙,40多年的生活磨砺,他成熟了。说到外孙比他当初还淘气,他腼腆地摸着脖子:“幼儿园老师没少告状。”我说:“甭急,他姥爷有经验,教他写检查……”大家笑成一团,绿萝在茶几上也跟着颤动,貌似也听懂了我们的幽默说笑。
(据《北京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