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隆店收绒毛守规矩,不喊行话。行话其实是黑话。比如一百斤绒,抬杠的一耸肩,提秤的便喊:“埋死人刁馒头一一鹫(九)”未待卖绒毛的看清斤两,秤砣就落了地。一百斤成了九十斤。
苗银万去德隆店做学徒时,在德隆和做了八个月徒工,甘草店的行话他已经运用的滚瓜烂熟。
甘草行说行话天经地义,行里有一句黑话,“打折胳脖提溜你”。什么意思呢?一一没脑子货!
“没脑子货”就是骂不懂行话
规矩的学徒的。黑话师傅不教,全凭徒弟在实践中暗暗学通。过秤是学徒生涯中的“硬手”本领。所谓硬手便是眼观六路,手通八方,口诵九黑。
“平地起圪堆一一溢(一)”这是第一黑。
“隔沟叫人一一呜(五)”这是第五黑。
“一杆子不够一一毬(九)”这是第九黑。
苗银万初来时,难免喊错口,挨了几回戒尺。柜上的算盘边上常年放着一把铜尺子,掌柜的噼噼啪啪打着算盘,头也不抬,你一出错,你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戒尺就落在脖子上了。打脖子即打头,就是打你个没脑子的。掌柜的依然没抬头,算盘噼啪响,什么时候戒尺又复了位。仿佛这一戒尺不是掌柜的打下来的。
雪落得紧时,天已经响午了。后院的厨房里有缕缕肉香袭上来,街上的爆竹和二踢脚稀落下来。从柜廊里望出去,看见家家户户的春联已贴好了。掌柜的还在不紧不慢打着算盘。年三十的中午,肯定不会有人来了。苗银万盼着掌柜早点关门,好回家过年。一年了,只有这
年三十的半下午是属于他的,晚上吃饺子时,他还的赶回店里来,给各厢房送开水。
掌柜的忽然在廊下喊他,他一抬头,掌柜的手上托了一件簇新的坎肩站在台阶上。
苗银万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手里的坎肩就是掌柜赏他的一年的辛苦钱。学徒生涯,三年无工钱。他想给母亲和祖母买点什么,身无分文。回头一望,身后的雪地上只有自己的几个脚印,很快被大雪填上了。他转回身,经过二道街的拐角时,看到羊肉店还没关门,两只羊头和一副杂碎还挂在柜檐下。迎面碰见一个人,是豆腐店的伙计。大雪天的,只穿了一件薄夹袄,手里提着两盒点心。险些撞个满怀。伙计说:“才回?”
苗银万说:“昨不穿袄?”
伙计辛酸一笑,提了提点心:“当了,一年了,总不能空手回家,给母亲买了两盒点心!”
苗银万当完坎肩,街上已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他走到点心店,门已经关了。他敲了几次,里面也没动静。一个人从粮店的档板后探出头:“走了,回家过年去了。”
走遍了三道街,只有羊肉店开着,最后和掌柜的讨了半天价,也只够买半副杂碎。
母亲很高兴,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锅杂碎。母亲知他又该走了,悄悄塞给他一角钱,催他去给祖母拜年,嘱他一定给老祖宗磕个头。
没想到祖母给了他二角钱的压岁钱,苗银万眼一热,叫了一声:“娘娘!”
苗银万回店里时,听着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用三角钱赎回了坎肩,惬意地笑了。进店时,他穿上了坎肩。掌柜的见他回来了,吩咐他去取一筐炭回来。转身时说了一句:“很合身嘛!”
他劈好炭,一用力,想拎起筐
来。“哧”地发出了一声暗响,坎肩撑开了线,他看到几缕旧棉花。掩上时,起风了,一股寒气钻进了他的身体。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沿街亮起来,他吃了一碗掌柜端来的饺子,这个年就这么过了。
掌柜的问:“咋把袄儿脱了?”
苗银万说:“干活儿怕沾了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