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镇的寿年,远比它四周亭亭华盖的古柏古松长寿。一座古镇还没有长出白发,它有天光沐浴,烟云供养,草木滋润。
古镇的一扇扇老木门,在清晨的嘎嘎声中渐次打开。远山如黛,古镇的天空,是天青色,瓷器一样发出的幽幽蓝光,也有着绿鸭蛋里蛋清一样的透明。在清晨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草木滴翠空气里,从每个毛孔呼啸而入,古镇人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古镇的时针,滴滴答答转动了460多年。在古镇的一个下午,我看见颈部筋脉凸现的向大爷,他那瘦如小南瓜的头,斜靠在斑驳光影的老木门前打盹,一只蚂蚁,从他胳膊再爬到粗布衣裳上努力地奔跑。
一个人站在古镇的树影婆娑下,其实也像一只虫。一只虫一生的旅途,其实和一个人的一生殊途同归。所谓人如蝼蚁,有着对天地的大敬畏,对命运的大慈悲。
喜欢在古镇下午打盹的向大爷,从古镇上第一声哇哇啼哭开始,已在古镇生活了92年。向大爷的儿子,也已年近古稀之年。父子俩喜欢把身子骨同时斜靠在木门两旁各自打盹,呼噜声起,让蹲在青石古街上的猫狗们听见了,在古镇的微风里若有若无地飘浮。父子俩有时同时醒来,相互一望,尔后是比沉默更沉默。我经过古镇的那个下午,看见这对相对无言的父子,想起那句多年父子成兄弟的话,有了更深的直观感受。
耳聪目明的向大爷,把我领进他祖上传下来的老屋。老屋里氤氲着一股潮湿气息,我摩挲着老衣柜、老凳子、老木桌,包浆气里,感觉手上也长出了一层厚厚苔藓。
在向大爷家里,我看见一个雕花老木床。老木床上有镂空雕花,似老太太生前在木窗后面轻移碎步时慈眉善目的淡淡微笑。这是一张向大爷和老太太抵足而眠了60多年的老床,古董一样憨憨的模样,老太太在87岁那年的冬天去世后,大爷就时常一个人坐在老床床头,怔怔地发呆。时光深水漫上来,淹没了细碎的回忆。
我站在古镇最高的房顶上,俯瞰粉墙黛瓦的房子,在天青色里徐徐铺开,如铺在幽蓝幽蓝的水光潋滟里。我抚摸着临河边一处吊角楼的老木,已是朽木了,伴着河风散发出的阵阵气息,像打开了一瓶窖藏在地底的老酒,我早已是微醺了。这些古镇的木楼、青砖老房,在岁月流转里,与一代一代古镇人,结下了风雨雷电里的患难之交。
在古镇生活了60多年的老居民任大叔对我说,儿孙们在城里都买了房子,苦口婆心劝他去城里居住。那年夏天,任大叔实在是拗不过儿孙们的一番孝心,就不情愿地去了城里,只住了5天,夜夜醒来,开窗望天,没有古镇天幕上的繁星闪烁,出门,车轮滚滚里直窜鼻腔里的是马路上的尾气。在城里,任大叔的眼圈发黑,眼袋堆积,眼神浑浊。5天后的早晨,任大爷收拾包裹,给儿孙们半鞠了一个躬说,对不住啊,我还是回到古镇上去住。儿孙们愣了愣,驱车把任大叔送回古镇。一见古镇老木门,大叔如归巢老鸟一样,伸出双臂用力地给了一个拥抱,老木门转动着门轴打开,扑进肺腑的,是老屋子里嘤嘤流动的清凉湿润气息,
所以我见到古镇上的老居民,那上翘的嘴角,俨如古镇后山脊线的微微隆起,那眉宇亦如一条河流两岸尽兴舒展。在他们慢悠悠的生活节奏里,骨子里更多的是一种对生活的从容不迫,知足常乐。
在古镇如水蛇腰摆动的尾端,有一个140多年的惜字塔,仿木重檐式石塔,塔高近8米,宝瓶状塔顶,那是古镇人惜字崇文的见证。比惜字塔寿年还大的,是古镇上另一个老祖宗,它是180多年的普济桥,桥面两端建有碑廊,铭刻有“德厚流光”4个大字,那也是古镇奔突绵延的古训。当年作为茶马古道上必经的古桥,马蹄声声踏过桥身,也漫过古镇。四季烟雨里,古镇人爱坐在桥上桥下,把古镇桑麻事、家事心事托付给老桥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