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85岁的爸爸从老街启程,驾着白鹤,去了遥远的云端。我的眼睛可以凝望到那个地方,我相信,他也可以凝望在大地的我。我们相互凝望,这是尘缘未了,思念无尽。云卷云舒中,那里有爸爸翻动时光书页的声音,一篇一篇打开我们在尘世里相遇的那些篇章,琐碎平淡,也炙热心肠。在我的私人抽屉里,其中有一封字迹显得模糊的信件,那是平时面容忧郁感情内敛的爸爸写给我的掏心话。1998年秋天,那一年爸爸61岁,我29岁,是一个3岁孩子的父亲,在一个小镇单位工作,对文学狂热,遇到了报刊的黄金年代,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稿费几乎超过工资,我狂妄地认为,我可以辞职去做专业“作家”了,凭写作供养一个家的柴米油盐,供养我的精神生活。但爸爸坚决反对,那个秋夜,夜风微凉,爸爸从门缝里给我塞进来一封信。我读了,也止住了我任性的冲动,直到而今,我在一家小单位包浆漫漫的老房子办公室里谨小慎微地工作着。写作,只是我在这个世间情感的内分泌。
爸爸写给我的信
儿子:
爸爸给你写这封信,是想跟你说说我的真实想法,毕竟,我比你年长32岁,吃的盐比你多,见的世面比你多。
得知你要从单位辞职,去从事你的文学事业,我和你妈妈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你妈妈梦见你露宿街头,脚上连袜子也没穿,梦见你趴在桌子上写作睡着了,你的头发长得好长了。你妈醒来后,我还劝你妈妈,你要相信我们的儿子,他去搞文学,文学绝不会亏待他,文学可以养活他,让他过得好好的。
我要告诉你,我没说服你妈妈,她总是担心,你砸掉单位这个饭碗,你的日子会过不下去。我也没说服自己,尽管爸爸相信你的文学才华。
你小时候在农村,很内向,不爱与人交流。你爱读书,你把我给你去学校当生活费的钱节约下来去买书,我和你妈总担心,像你这样内向的孩子,长大后怎么去养活自己呢。你高中毕业后,我想找乡里的王木匠当你师傅,教你学门木工手艺给自己求一条生路,你不愿意,你蹲在稻田里看书,躺在玉米林里读书。你写文章到乡里邮局去投稿,投了好久,没发表一个字。
我是老家村子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凭的也是手艺上的大学,我7岁时就跟你爷爷学扎扫帚、编撮箕、簸箕、筲箕,我就凭这些编织的农具拿到乡场上去卖了作学费上学。
你爷爷也是一个苦命人,25岁那年拖家带口和你奶奶从江边村子搬家到这个穷山梁,我小时候记得他在月光下开垦山梁上的荒地。你爷爷是一个勤劳之人,他一辈子就是把土地当成命根子。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只要肯动手,就可以活下去。你爷爷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他也没给我们留下什么传家宝。但我看来,你爷爷一辈子摸爬滚打在泥土里一样,人要动手,靠劳动去求生活,这就是传给我们的好家风。
你18岁就考进了镇上的单位,乡里人很羡慕你的,说我们李家又有人找到一个铁饭碗了。说实话,看到你工作之余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我这个当父亲的,心里也自豪。我没退休时,还把你发表文章的报纸拿到同事那里去炫耀。我在单位做了20多年秘书工作,没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个字,我为你而自豪。
但我看你没日没夜地写啊写,我还是很担心。担心你把身体搞垮了,你今后的日子到底怎么办,我肯定不会跟你一起变老的。1986年,你唯一的大哥患血癌走了,对我和你妈的打击太大了。儿子,我说这些话,只是想你有这样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要只把自己的命运拴在写作这一棵树上。你哥哥走了,我和你妈只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和你妈都需要你。
儿子,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你那些年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我都剪贴下来保存着,有好大一本了,留在我这里做个纪念,那是你辛苦劳动的果实。我说给你的这些话,你再好好想想。你也可以跟我谈谈文学,你写的那些东西,我现在还能够读明白的。
爸 爸
1998年11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