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的弯与直

□刘诚龙

鲁迅先生有篇《立论》，说的是：人家生了男孩，各色人等各提礼物贺满月，各带嘴巴去“打三朝”，甲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乙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丙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 e！ he，he he he he！”

甲乙丙，各有辞令，谁最可敬？说直话，说真话者，都是我们要歌颂的，以话之弯直与话之真假言，甲乙丙三人，该拉出去枪毙的是甲，该抬到神龛上的是乙，该防备别跟他玩的是丙——这厮太狡猾，凡事模棱两可，虚与委蛇，叫他给您两肋插刀，别想。

甲，是主人要把他抬到神龛，各位客官却要把他拉出去枪毙；其中之故呢，一为主，一为客也；若主客异位，你当了主人，你爱谁，你恨谁？阁下真喜欢那个说真话的乙吗？

百姓们大概是喜欢甲的。若说丙聪明，话过了脑子，说话打哈哈，既不恭维人，也不得罪人，属于聪明人说聪明话——人太聪明，貌似也不靠谱啊，至少这人不会待人真好；那么，乙是没过脑子的，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他想了吗？没想。

而我觉得，甲之话过了脑子，更过了心肠。他与人为善，话如三冬炉火，暖人，话如盛夏冰激凌，爽人。要而言之，他以菩萨心肠待人，不嫉恨人，期待他人好。嘴唇没生刀，舌头没长草，心肠一片光风霁月，有一副热心肠——如今，祝福他人“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不多了——你若晴好，那还得了？

话之弯与直，有人总爱往人品与人格上扯，似乎说直话的，便是好的，便是耿直的，便是正直的，便是直爽的，便是直率的。场合上尽揭人短，一点也不给他人留面子，美其名曰，我是直人，没歪心；骂起人来，不择词语，不，尽择词语，把天下坏言，戾语，恶词，歹句，全收集拢来，往他人脸面泼，往他人心口打，美其名曰我说真话，我是直性子。

说弯话的，不全是伪君子，或是菩萨心；说直话的，不一定是真君子。一个人不是与人为善来说话，只想以言杀人，未必感觉其真话有多真，只感觉其真话要多恶。话尽是弯弯绕，固然讨厌，话尽是直通通，你不觉得难与此人交？直话伤人比曲言害人，未必罪轻，“是以先王之书《术令》之道曰：‘唯口，出好兴戎’”，什么意思？“则此言善用口者出好，不善用口者以为谗贼寇戎”，又是什么意思？话说得好的，两人或成知心之交；话说抝了的，两人或兵戎相见。

直与弯，真非道德之衡器，说弯话便是人品差，说直话的便是人格高？刀有尖直的，枪是走直线的——杀人的武器，都是弯的？直的也不少。

话之弯与直，不关乎道德，甚关乎心肠。心肠善良之人，其说话或直或弯，都顾及他人感受，力求他人舒服——即使有所规劝，有所批评，有所不满，有所讽刺，也都出语谨慎，择词善类；心肠歹毒之人，其说话或直或弯，都以伤人为得计，弯话是口蜜腹剑，直话是投枪匕首，他哪会顾及你受不受得了？

话之好坏，不论弯直，得看善恶；说话转个弯的，不一定是虚伪，或是醇厚；说话箭样直的，不一定是直率，或是尖酸。

“话到嘴边又咽下”，猛言恶语也罢，好言好语也罢，或得话到嘴边再咽回去，话咽后，要过一下脑子，这话有几分蠢，有几分智；切切尤要者，话咽回去，要过一下心肠，这话有几分善，有几分恶。话要过脑子，话更要过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