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大漠的故事(上) |
□曹都那木 作
席·照日格图 译
寻者D兄走着走着就走进一处风踅而出的大沙坑里停了下来。
朝哪里望去都是光秃的沙丘,它们像一个个擦净的铜锅扣过来一样,在阳光下闪着漠然的色泽。丝风不进的闷热,让人联想到乡里人制炒米时用来爆米的大铁锅里的热沙。所骑的马匹也停下来喘着粗气,从鬃甲、髋胯上渗出滴滴豆大的汗粒儿。
……那还是很小的时候——在夏季的闷热中,在灶火旺烧的炒锅旁,扣放的柳编背篓上坐着母亲。她满脸流汗地往大铁锅里的大热沙中倒进已煮发好的蒙古糜子,并在那爆腾的瞬间,迅速翻炒起来,那场面,简直让人不忍目睹。母亲忙不顾汗地翻炒糜子时会“儿子啊!给灶里添几块牛粪”这般指使他的。当他拿起牛粪走近灶口时,脸会像被烤熟了般难以忍受,他会急忙把牛粪丢进灶口迅速跑到一边去。这幼时的场景,如画般闪进D兄的脑海中。在那场景中,若是去到房后的檐影处会凉快些。那阴影下,狗虽是伸出舌头快喘着气,但它还是伸直身子趴卧在那儿,很舒服的样子——多幸福的家伙,此刻已是别无他处可避热了。正午的阳光下,人的影子已被踩到脚底,而拴马桩上马的影子却被收缩到马肚子下面,像是铺了一小块瘦死的畜皮,除此,已是别无阴影之物。
走进这大沙坨中的D兄虽是有一些慌闷,但他努力着开始整理心绪——“我怎么就进了这大无人烟的荒沙里来了呢?”他这样想着。刚才,随着夏日午热的临近,D兄也知道自己来到了这大荒漠的边沿。今天大清早,他连早茶都没顾上喝就趁着早凉赶紧出了家门。仗着大灰马的脚力,他把这附近的荒地、坦坡穿插了个遍。当然,时间也被穿插到了中午。人困马乏也无悔可言,他是听信了邻近村人说的“前几天往漠里进了几匹骆驼似的牲口来着”这句给了他信心的话才哼唱着《我的马儿》奔这里来的。
“这大荒沙可从没见过,看着怎么就这么‘浩气’呢?从哪儿刮移过来的呢?”D兄心中如此想了后又盘算道,“不过没事的,海大还有港呢,何况这沙坨子。有马在,我和马把命连在一起,一定会走出这破坨子的。”他这般自我鼓励着,向着大漠深处策马走去。
穿过大漠边沿的零散沙丘后,浩大荒然的连片黄沙展现在眼前。
这大沙如上天所赐的谷米,尽情而倾,连绵不绝到天际。D兄在马背上探了探身想“这是没啥遮挡随便走的地界呢”,就接着走了下去。前面那些沙洼里,有很多杂乱无章的脚印交织在一起,也不知是人的牲畜的还是野兽的。这些脚印很难让人判断出是来还是去。可不管如何,D兄还是见踪便行地走了下去。
就这样越走越深,直到走入大约是中心的地带。
太阳在头顶泻炽而照,沙漠漫无表情,如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达人岸然而在。太阳的明光、暗辐射及热力,都被它默默地吸收,并把回散的气流,如静睡之人那般悄悄吐纳运送。这里,蟋蟀断唱,蚂蚱绝鸣,空中偶尔有一两只鸟雀也是被这大沙的漠然所惊怵般,无声地匆匆飞过。平时不以为然的鸟雀,此刻却给D兄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真是大沙坨啊,D兄见此情景本想打道回府,因为陌生之地什么都不可预料。老话说:路错一里错死人啊。可是,大灰马向来都能从容地引领他,无论他身处何地。不管他有无知觉,也不管前方有路无路,这马每次都能将主人安顺地送回家。想到此,D兄便又“马在我在”地大着胆子向更深处进发。
走了很远,又进到一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沙洼里时,他突然感到很是困顿和闹心。马已身乏体渴,人更是。“早晨没顾上饮马,这下可坏了。”D兄此刻才想到自己忘了饮马。对大灰马而言,以为骑了铁马似的主人,早上根本就没想到它。这下有可能不是马趴就是人蔫了。看着大灰马不安地转睛踏蹄,他不禁优柔起来。沙中的干热气开始向人与马包拢——索取湿气。“上有烈日,下有炙沙,旁有热浪,这下可有的熬了!”D兄心中不禁暗叹。他走上一座沙丘四处张望了一下,坨子起伏的大沙漠海一样漫漫无际,近处的一些沙丘顶,更像庙里聚坐的喇嘛们的大光头。
在这恍若洪荒的大漠中,他不仅丢掉了来路,更迷茫了去向。对他而言,现在已不是在寻牲畜,而是该寻生路了。马蹄深陷沙中已至距毛,走起来发出“啪嗒、啪嗒”的无力声,其慢如牛。
四周寂无他声。草木风动,鸟兽走飞之声绝听于耳。甚至,最有可能的蝇虫之声也无可寻听。D兄偶尔的咳痰与马匹的粗重喘息成了这沙粒世界中的仅有声息。多么可怕!沙漠这万寂的表象,让他感觉远比漆黑的夜可怕。在夜里,迷路的人可以四下探走,有马也罢,步行也罢,可以快走,可以跑,也可以坐下来。可眼下这算什么?大漠中失了方向该怎么办?是跑吗?软软的沙陷着人马都跑不起来。是走吗?可这些沙头看起来极惑眼力更惑心神。如若妄走下去,进了绝地,岂不是自投“空门”。是停下来?沙洼处会像炒米锅一样“炒”你,沙头处会像风干塔一样“干”你。真是没有比在大漠中迷路更不堪的事情了。他鞭起马,估摸着朝进来时的方向走去。
翻过一座沙坡,又是一洼沙坑和与之相对应的沙头。“不是这里。”他这般想着,又朝别处走去。这下可真是进也这沙,走也这沙,坐下更沙的无标之界了。大多情况下,沙漠是波向东南的。其西北迎风面的沙呈缓洼地形,东南向努进的沙脚会呈半圆地形。D兄在心慌意乱中突然想到了上述这个沙漠中简单推测方向的经验。可他以此推理再放眼望去后,不知为何竟连哪个是沙头,哪个是沙脚都分不出了。太阳依旧炙烤,秃沙依旧晃眼。沙漠中迷失的危难已锁定了自己——他如此意识到。这危难,简直如在其家门口静等了他几百年,且真真等到了这一天般。若不然,自己为何鬼使神差般地走进它呢?沙漠中迷失的危险性有别于其他之处在于:它不会像虎狼一样瞬间猛扑过来,把你顷刻间扯碎吃掉;也不像水火无情,给你来个“痛快”,而是以极安详的姿态让周围的一切静于其位,甚至对目标物也尽量保持其初始状态。它会以漠然世界的焦黄之色迷失掉你的心智,继而从你肉体的所有与外界相通的孔隙中吸取水分、意志、灵魂……黄色,这干枯之黄色啊!你难道是生命之绿无言的结局吗?
太阳如无烟的炉火正在盛燃,它将天空蓝蓝的冷色驱赶至天际,并与大漠的枯黄遥相呼应。好一幅大漠骄阳的掠人景色。此刻,寻者D兄的脑中已灌满了沙黄色,五脏六腑也要开始蒸发一般难受。大难来了。“附近会有人烟的吧?”D兄抱着一线希望想到。紧接着,他便产生了被施救的下意识。他以“盲”人求声的天生本能“呼咿!呼咿!呼咿!呼咿!”地大喊起来。大漠如耳聋老人,无半点响应。他再次“呼咿!呼咿!有人吗?”这般大喊起来。哪个方向上都没有回应,更没有空谷回音的励志波。接着又喊了几声,仍无回应。声波刚从嘴里冲出,便立刻水入海绵一般消于无形。他感到自己也要被这大漠海绵吸水一样吸掉了。想到此,他不禁牵紧了马缰绳。平时喜欢摇头晃脑跳耍的这匹爱马,此刻却像瓷马一般木然无欢。不过,在主人牵紧缰绳的暗示下,它还是甩了甩尾,向着对面的大沙坡抬起头,皱鼻露齿从空气中嗅起什么来 。
顺着马头抬起的方向望去,那座如涛而起的大沙头给人以莫名的畏惧。
“要是依着这马头抬起的方向走下去——没准会彻底走上绝路呢。”眼前的景致不禁让D兄心里这样想。对这匹自己从不怀疑的爱马,今天他竟很是怀疑起来。所以,他像是怕这马要误入歧途似的带紧马嚼子朝另一方向缓势些的沙坡走去。
……走进又一处沙洼四下望去——只见如苍天之手捧放的一般,众多小沙坨子连绵起伏着。“这下可往哪里去呢?”如此一想,惶恐又起,些许镇定的心便又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