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还记得娶我妈是哪一年吗?”面对我的提问,93岁的父亲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感到问题问得有点怪,但当他看到我专注地望着他的脸,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时,他把头扬起来,浑浊的眼球望向天花板,好像那里有尘封多年的记忆。良久,父亲终于说出一句:“五零年。”我问:“肯定吗?”父亲重重地点点头。
其实,父亲1950年娶我母亲,这个答案我是早知道的。只不过我是想找些话题和父亲唠嗑。母亲1994年去世后,二十多年里父亲的孤独、苦闷是免不了的。前些年,父亲尚可与老人们玩玩纸牌、麻将,但大家总是嫌他打得慢,后来也就没人愿意跟他玩了。再到后来,随着耳朵走背,周围人跟他说话的也没有了,我给他买的手机也用不上了,最近五年里他基本上不与儿女们主动说话,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一个人毫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或者茫然发呆。我是从事新闻工作的,对老少群体都有过深入采访,深知当今老年人面临的主要问题不再是吃、穿、用等物质层面,而是孤独、寂寞、自卑等精神层面的问题。所以,每当我把父亲接到家里来住的日子里,我总是尽量减少应酬,在家里陪着老人说说话,趁着妻子不在的时候,还会问一些傻傻的问题。
父亲出生于军阀割据的1925年,本姓张,居武川县庙沟地区口子上村。5岁,遭遇民国十八年(1929年)大旱,6岁时奶奶迫于生计带父亲后嫁土城村贾氏,取名贾红世。
解决了饥饿的父亲在秀才继父的抚养下,上过短时间私塾,虽然识字不多,但父亲颇喜欢文化人,喜欢听古书。父亲的记忆力惊人,他听过的古书,能完整复述,再讲给其他人听,且人名、地名、情节、人物关系、因果联系基本不差。记得我14岁那年,父亲给远房亲戚讲《汉墓出土》,一连讲了三个晚上,听得我热血沸腾,听得亲戚住在我家都不想走。事后,我好奇地问父亲他讲的这些出自何处?父亲说是听我远房舅舅讲过一回。在父亲影响下,我小小年纪时就对历史书情有独钟,1982年考大学时竟然连着报了两个历史专业。
父亲生于农家,长于山区,从15岁起,就替代爷爷独立支撑起全家的生计,正式开启了一个中国普通农民的梦想之旅。无奈日寇铁蹄下的阴山南北,兵匪横行的前山后山,哪里有一块安静的田地可以任农民自由耕种?目睹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战乱现实,父亲只好在远离村庄的南山脚下挖了两孔窑洞勉强栖息安身,渡过了八年野人般的生活,直到日寇投降。
精于打算的父亲以地种粮,以粮扩地,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已经发展到了一百多亩耕地,俨然当地一个新兴的小地主。不过因为其中大部分地买来时间并不长,且主要由自己耕种,没怎么雇人,也就是没产生剥削,所以土改时父亲被划成了下中农。
谈起村里的风云世事,半个多世纪后父亲仍然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曾几何时,父亲那辈人,白天要应付村里的日本人和伪军,出门走亲戚还要经过国民党军的防区接受盘查。介于武川、土默特、固阳交界的土城村因其区位特点成为多方势力的敏感结合部,所以,当年的老百姓们不得不踩着三颗鸡蛋提心吊胆地生活,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而丢了性命。若干年后,父亲经常旧事重提告诫子女们,要与人为善,要给人留有余地。要堂堂正正,不能摇摇摆摆。
对于那些运动一来就去当急先锋的人父亲非常反感,对他们总是敬而远之。父亲经常回家唠叨,“村里村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出那风头干甚?本本分分做个庄户人不好么?”许多年以后,我看到了陕西作家陈忠实写的《白鹿原》,才理解了看惯浮沉、看淡诱惑、看透世事的关中农民白嘉轩的处事风格,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相信,白嘉轩的形象正是父亲一类中国农民传统文化性格的真实写照。
如今,父亲已经迈过93岁,摇摇晃晃来到了生命的尽头,今年入冬以后,我再次把父亲接到家中时,父亲反应迟缓,行动已经极为困难。从床头到卫生间,右手拄杖,左手扶墙,颤颤巍巍、一步三晃,中间还要停下来长长地喘气。我在换洗父亲的衣裤时,手摸到了他干枯萎缩的小腿,摸到了明显浮肿的脚面,我的泪水不由得涌出眼眶,这还是曾经带我挖药材,上山下山健步如飞的父亲的那双腿吗?这还是当年身背40斤炒面,翻山越岭,日行百里去察素齐为儿子送干粮的父亲那两只脚吗?我眼含热泪望着已经风烛残年的父亲,一种沉重的惭愧和自责涌上心头,哽咽在喉头,久久挥之不去。
我惭愧,父亲对考上大学的我曾寄予厚望,但到他临走前也没能看到我大富大贵。
我惭愧,父亲对儿女的付出是那么的无私伟大,而我所能尽的孝极为有限。
我惭愧,父亲虽然是一介农夫,但在许多方面我至今都无法超越。
父亲是卓越的家庭管理者和生产组织者。父亲成家时比母亲大了整整10岁,但这并没妨碍他们相濡以沫,恩爱一生。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亲从来没吵过架,大事情上母亲从来都是让父亲拿主意。亲戚上门,母亲如何安排,父亲也从没意见。尽管那个年代各家口粮有限,日子过得紧巴,但我家弟兄姊妹五个基本没有挨饿,而且还供我们都上了学,就连身患残疾的弟弟也读到了初中。父亲精通稼穑,熟悉各种农活,当过生产队长,也下过煤窑,还采过石棉矿。在父亲的精打细算和母亲的勤俭持家下,我家在本村村民中第一个买了缝纫机,第一个买了自行车,第一个给上高中的学子买了手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家接连考出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父亲成了全乡重视教育的农民典型。父亲对于子女的教育贯穿于成长的每个时期,他很早就教导我们:做人志不要短,话不要满,做事眼不要黑,心不要毒。能做到,老天爷就会照拂你。那年,父亲在听到我入党以后,严肃地说:“共产党王法严,你可千万不要做那些有的没的(不靠谱、无底线的事)”。父亲治家有道,发家有方,父亲对于教育、婚姻的见识,时至今日也让我自叹弗如。
前些日,父亲到了弟弟家,弟弟是个医生,尽管输液打针,百般疗治,但病情不见好转。回顾前情,从听不见,到走不动,从拄拐杖到下不了地,不过是三两年、三两个月的时间。由量变到质变,父亲的生命显然已经进入倒计时,但是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是非常丰厚的。扫读父亲的二维码,深感其含量的丰富和内容的博大。父亲是一部历史,他经历了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波澜壮阔的社会剧变,他是土城村百年历史的见证者。父亲又是一本哲学书,父亲的价值观浸润着中庸、质朴、实事求是的精粹。父亲也是一名教育家,他言传身教教会了我们立身刚正,处世不盲从。然而如此严父竟垂垂老矣,我多么想再听父亲讲三国,多么想和父亲再议村中事,多么想让父亲亲眼看到即将全面建成的小康社会,可是,这已经是奢望。今天的父亲正像一匹嘶鸣不已、伏地不起的老马,满腹无奈地望着苍天,沧桑写满了父亲的脸,父亲此刻在想什么?也许父亲想的是再也不能翻过高高的大青山,为我送衣和送粮……
敬爱的父亲,我不甘心地看着您一天天老去,我在不停地扫读您的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