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屋顶,是个公开又隐秘的存在。在波兰籍犹太作家布鲁诺·舒茨的笔下,屋顶可以让人与世隔绝。在其短篇小说《鸟》中,父亲开始时只热衷于修理屋顶,后来去屋顶的时间越来越多。最后,他开始对各种各样的鸟蛋感兴趣,买来五颜六色的鸟蛋自己孵化。等那些大型的鸟儿破壳而出时,屋顶就成了与人类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用小说中的原话形容就是:几个礼拜后,那些瞎眼的小东西一下子长大了。一个个房间里充满新住户的欢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和生机勃勃的啾啾声。那些鸟歇在窗帘框上,衣橱顶上,它们在一盏盏吊灯的错综复杂的镀锡枝条和金属旋涡形装饰中间做窝。《鸟》中的父亲养鸟的行为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娱乐,他对屋顶上的鸟儿倾注的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温度。所以当他的鸟儿被阿德拉驱散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正在流亡的国王。”在瑞典作家林格伦的童话《住在屋顶的卡尔松》里,屋顶成了小飞人卡尔松与另外一个世界的界限。他是一位个子矮小、体形圆滚、自命不凡的家伙,他爱说大话,贪吃,自私自利,爱翻别人的东西,搞坏别人的东西从来不说道歉,还不停地给主人公制造麻烦。只是,这样角色符合孩子爱淘气的天性,这部作品也被全世界的孩子追捧,作者林格伦本人也成了瑞典的民族英雄。
电影中的屋顶,比小说里的屋顶更受视觉的限制,也更具体。据说,姜文为了拍好《邪不压正》里的屋顶戏,在云南搭了一个4万平米的场景。等镜头慢慢升起来的时候,观众眼里的世界也被自然地分成了两个。在地上的世界里,姜文用平民的视角关注上个世纪30年代在北平城的大小胡同里发生的人情世故。胡同里有从海外前来寻仇的李天然;有占据一方的外国使馆;有穿梭麻木的市人和热火朝天的小日子。在地上的世界里,前朝武人蓝青峰、警局局长朱潜龙和日本武士根本一郎为找到势力平衡勾心斗角,那里的世界或纸醉金迷,或暗藏杀机,光亮和黑暗并存。作为江湖新势力的李天然,对北平这座城市从陌生到熟悉,直到成为那里的主角时,日本人的突然兵临城下,改变了这座城市原有的格局。最终,在一场厮杀之后,城市归为平静,然而城里的新秩序还没有形成,地上的世界依然很乱。
相对于地上的世界,屋顶上的世界是姜文浪漫思想的极度表达,也是电影中属于他的“私货”。姜文喜欢在作品中塑造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头顶上的世界”,在他的电影里,这样的世界是一种隐喻。在他入行导演的成名作《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喜欢蹲在屋顶的阁楼外,观察秩序颠倒的世界;《太阳照常升起》里,有一辆火车停在空中,叫人只能仰望;《一步之遥》里的土匪兄弟总喜欢站在城墙上;在《邪不压正》里,姜文留给李天然的“头顶上的世界”更为宽广,它连接着整个北京城。每一次,李天然跳上屋顶时,他就远离了脚下那些纷乱的秩序和关系复杂的人物,水波纹似的屋顶让人想起大海的辽阔和博大。在屋顶上,没有人阻拦李天然的前路,比起地上的规矩和尔虞我诈,他那里显得更加自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天然在屋顶时,必定会晴空万里,似乎屋顶就是他能够张开翅膀高飞的天空。那个在地上的世界里到处乱撞,处处碰壁的少年,在屋顶上就可以任意奔跑,几近飞翔。在屋顶上,李天然自成一个世界,或者说,他是那个世界的主宰者。作为隐喻,屋顶的世界上没有纷争,没有限制,更没有杀戮和欺骗,是人类理想的居住地。走上屋顶的人,会用“上帝的视角”看待世界,高度和深度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只有在拥有独立,拥有足够的空间之时,李天然才能成为真正的“侠”,也能够做到“隐”,狭小而充满市侩的尘埃里,他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独者。
理想是两种女性的分界线
《邪不压正》是一部描写男人的电影,这一点毋庸置疑。为了柔和男性世界的“硬度”,电影里加入了两位女性角色。一位是北平城里著名的交际花唐凤仪;一位是接受新思想的女性代表关巧红。理想让电影中的两位女性选择各自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在男性荷尔蒙升腾的这部电影里,她们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点缀”的意义,甚至有了一点喧宾夺主的趋势。
唐凤仪的存在方式需要依附男人的世界。名义上她是警局局长朱潜龙的情妇,但她有独立的爱情观和价值观。在那个逢场作戏的时代里,她保持自己独特的存在价值,还不忘记自己的理想。当她遇到自己心仪的男人李天然之后,甚至有些世俗地讲述了二人天堂般美好的未来:她已在马尔代夫买下两座岛屿,随着水平面的下降,岛屿的面积会越来越大,她想要和自己心仪的人在岛上过与世无争、儿孙满堂(电影中称之为创造一个民族)的日子。唐凤仪代表的是女性心中最朴实、最基础的理想。因此,她们的生活动力也比较纯粹和简单。“七七事变”之后,以她为代表的中国女性最基本的理想,也被战争毁灭。作为牺牲品,她从城楼上跳下,为自己的国家献出了自己的最后的力量,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民族的尊严。电影中的唐凤仪,虽然衣着光鲜,但她是一位彻底的弱势群体。姜文让唐凤仪这样的弱势群体出现在灯火阑珊的世界里,为的是给观众一个更加鲜明的对比度。《邪不压正》里死了很多人,而没有一个人的死去,像唐凤仪这样拥有仪式感,可见导演姜文非常心疼这个角色。
相对于唐凤仪的弱势,关巧红看起来更弱势——她刚出场时,便瘸着腿。然而她是电影中最坚强,目的性最强的女性。能够闯进屋顶——李天然专属领地的人,《邪不压正》里只她。她的心中的仇恨,时刻督促她改变自己。她开始不顾疼痛和不便,放开小脚,为完成自己设定的目标一步步向前。为了能够和李天然协力作战,她苦练自己的蹬力;在屋顶上,她虽然摇摇晃晃,还是在没有李天然的陪伴之下走完了屋顶上的全部路程。她和李天然一样身怀大仇,当李天然打草惊蛇,天天把“报仇”二字挂在嘴边时,关巧红理性地转换自己的身份,变成了北平城最有名的裁缝。而当李天然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畏惧不前时,关巧红又变成他的“心灵导师”,用充满母性标签的温柔与严厉,帮助李天然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在生死攸关时,关巧红挺身而出,努力救李天然于水深火热。李天然与关巧红之间朦胧的情愫,为《邪不压正》这部表现江湖凶残的电影增加了温暖的元素,让人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冷”——当然,“小鲜肉”和爱情元素也是能够吸引女性观众去影院的法宝之一,而从我国观影人员的性别比例来看,女性明显高于男性。
两位女性的存在,让《邪不压正》多了一个层次,有效防止了电影的单层扁平化。虽然两位女性在电影中出境的频率并不多,但她们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让观众看到了恩仇江湖的另一面。
关于姜文,我们还期待什么?
姜文属于“演而优则导”的类型。他导演过6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教科书式的作品上映之时,中国电影似乎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商业模式;《鬼子来了》这部电影因种种原因未能上映;《太阳照常升起》上映时,大家又大呼看不懂;而他的“民国三部曲”《让子弹飞》《一步之遥》和《邪不压正》上映开始盈利时,大家又说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业导演。
姜文一直在导,一直在演。《邪不压正》的原著是作家张北海的长篇小说《侠隐》。到姜文手里之后,原著只留下了一条李天然复仇的主线,余下的便都是姜文喜欢也擅长的“私货”。他的电影里,镜头转换非常快,为了表现电影中丰富的层次,他拍摄时取非常多的素材,官方公布的数据是35:1,或者更多。所以不管他的哪一部电影,从头到尾看下来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在《太阳照常升起》之后,他变得更喜欢讲述一个线性的故事,努力把故事讲得完整。作为观众,我们可以把《邪不压正》看成是一部处处充满了隐喻的作品,从而进行各种各样的过度阐释;也可以把它当成一部纯粹热闹好玩的故事,只看一个沸沸扬扬的故事就足够。只是,在姜文的电影里,大家早已不满足于看故事,过度阐释他的电影成了影评人的新业务。所以,在《邪不压正》里,姜文邀请了他的好友,影评人史航来饰演一位民国的影评人,来表达姜文对影评人的态度。或许,这也与他的其他几部电影惨遭恶评的结果有关。《邪不压正》是一部“复仇”主题的电影,所以他也在公报私“仇”吧。对于作为导演的他来说,影评和电影中蓝青峰和朱潜龙相互扔来扔去的炸弹一样,是一个烫手但不得不接的山芋吧?
有人说,看姜文的所有电影,就像只看了一部电影。这是导演“私货”丰富的明显标志。大部分观众早已习惯了姜文电影中的那些隐喻、冷幽默和男性荷尔蒙。也有人说他是中国的昆汀·塔伦迪诺,或许姜文不会接受这一称号,毕竟他的电影,艺术层面上的成就也不可低估。如果一个导演在每一个题材上都能注入自己鲜明的风格,那么一辈子只导了“一部电影”,在笔者看来都是成功的。
有消息说姜文买下了民国女侠施剑翘的电影作品改编权,所以姜文的下一部电影可能会是《施剑翘传》——《邪不压正》中关巧红的原型。看来姜文的民国江湖还会继续,会依然热闹。而作为观众,我们应该是一名深入浅出的隐士,静观姜文电影世界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