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字砸下来，很有力量。

　　风，是推手，它一声不吭地就来了，一抬头，看见它狠狠地落下，砸疼了树叶，许多树叶摇晃着脑袋，从树上一翻身，掉在大地上。寒露来了，树叶呼啦一下子，散了大半，剩下的一些，记住了这个节气。

　　同树叶一同散去的，还有一些人，他们躲在房子里，喊冷，可是这才刚入秋不久，炉火还不能烧，否则这个冬天，就没法藏身了。人坐在屋子里，偷空看一会《世语新说》，也是无聊的日子，带出点骨气来。在世上，活得越久，越感受到没有生气，好像更多的时候，是在糊弄生活。

　　寒，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字。

　　一过寒露，便觉得被窝暖不热了，一个人，缩成一团，蒙着头，仍感觉不到温暖。我是个体寒的人，最怕寒，似乎从寒露开始，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就感冒了，生病以后，日子觉得过得更慢了。

　　走在大地上，便觉得土地也有了回味。明亮处，身子暖和，热腾腾的，有一种被阳光炙烤的感觉，可是一走到阴影下，竟然全身透着冷意，这寒露的日子，一日之内，却似乎隔着春秋。人们总是不得要领，找不到适合人的安居方式。

　　人都说，寒字的甲骨文，是一个人，躺在铺着草垫子的床上，这意味着一种格局，寒露之后，该取暖了，草木一秋，不过是一把好柴火，或者说是一把好绒草，铺在身子下。

　　我不喜欢这个“寒”字，每次想起它，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贼，尽管我不是，但是我被众多的目光，给定义了。

　　那一年，我住在外公家，和表哥去河滩玩，他们说要去捕鱼，衣服放在河岸上，让我看着，回来时，一个叫做毛蛋的家伙，说他的衣服里的钱丢了，岸上只有我一个，我成了贼。尽管我在河岸上，看了一上午的蚂蚁搬家，但是表哥那冷冷的目光，让我觉得这一辈子，在外公的村庄里，我的腰是直不起来了。人就是这样，在一定的情景下，尽管我是一个清白的人，但是也没有人相信了。

　　每次看到“寒”字，我就想起那冷冷的目光，那白色的眼仁，多像寒露里的露水，泛着白色，挂在村庄里，散发着寒气。

　　其实，寒露并不是全是清凉的事物，也有温暖的部分。远处的收玉米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着，从早晨开始，一直到村庄亮起灯光，一片金黄的成熟，是村庄九月生出来的黄金。

　　灯火太深，让农耕一直圈养在白纸上，现在总想翻几页，每一次，都听见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的哭声。

　　露水，是天空的眼泪。

　　天空是村庄上面的孤儿，它没有人欣赏了，许多人，飘到城市里。一个节气，活到这程度，越想越悲凉，一个忍不住，便开始哭了，你看，草尖上那些露水，都是节气的眼泪。

　　寒露，悲凉是一重又一重。

　　人，没有回来，草叶下的虫子，又开始叫了，蟋蟀、蚰子，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它们的叫声，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穿过村庄。

　　月光落下来，这寒露里，储藏着一个夜晚的安静，这安静，让村庄噤声。羊，不叫了，狗也不叫了，寒露的风，堵住了它们的嘴，这白色的月光，在头顶咯咯地笑，声音像邻居家那个新娶两天的小媳妇，通透、豁达，不掺杂一点俗气的成分。

　　还是喜欢过去，翻开日历，一看到了寒露，便在本子上开始写下密密麻麻的文字，或许是写的诗吧，那时候，便觉得人生，有太多的东西要写。

　　吃饭要写，哪怕是白菜帮子熬的面条，也觉得是一种薄薄的幸福；夜晚赶路要写，路上的土，还没有漫过月光。夜很静，只听见玉米叶子，呼啦呼啦的翻腾声，把一个人所谓的大胆，都吓跑了。

　　如今，日历丢失了，只剩下手机，像一个没感情的机器，一搜寒露，满屏的诗词和风俗，图画也盖满了页面。总觉得，出来太快的事物，是不真实的。节气，不真实，似乎意味着我的村庄丢了，到底村庄丢了什么，丢在哪里？自己也说不清楚，人还是那些人，村庄的格局也没有变化。

　　后来才发现，我丢了村庄的充实和祖先行走的力量。我越来越没有底气，我看不懂月光，叫不出一株植物的名字。

　　寒露，砸下来的，只有落叶无边的空旷，和路过家门口的那几声归雁。

　　生活太矮于尘土了，我突然想起“月白露初团”的诗，一个团字，让人仿佛听到露水的重量。嘀嗒一声，从夜里落下来，砸疼了一片秋天的安静和一个人的孤独。

　　重阳节，正在路上，菊花已经开放了，这是寒露节气里唯一的暖词。多渴望有一个院子，种一些蔬菜和菊花，蔬菜代表日常，菊花，象征着文雅的部分，在出走故乡后，把人间的理想，放在这院子里。

　　无事的时候，摘两把青菜，放一块豆腐，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鱼头，鱼的香气，盘在头顶。

　　多么美好的寒露，这些可喜的事情，从文字里跑出来。一个人，在梦里，竟然挂上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