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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地老人(上)

  □乌兰格日乐  作

  黄小英  译

  年少时候住过、走过的地方呈现在眼前时,朝克巴图感到格外亲切。他在心中追忆着熟悉的沟沟坎坎的名字,疾驰了好一会儿。不知是成人后未曾骑过马,还是许久未回生他养他的故乡,真想一直飞驰到天边。他一上金斯图后梁,那白茫茫一片,由南、西、北三面沙子环绕形成的,细长的柴达木立刻映入眼帘。他拉紧缰绳,手搭凉棚望去,柴达木对岸一角那棵孤树的茂密圆顶被横在它后方的沙漠映衬着,看得分外清楚。朝克巴图眼前一亮,自言自语“井边沙枣树”,便甩鞭催马。傲气的黑马猛然吃了一鞭,一个劲向前冲,转眼间到了盐碱味、烧焦味混杂的柴达木边,咔嚓咔嚓地踩踏着像肥皂泡沫似的凸起的碱块,从浓密的芨芨草地风驰而去。马儿跑得太快,芨芨草草头抽打着朝克巴图的脸,生疼生疼。马蹄带起白色的碱性灰尘,钻进鼻孔,直想打喷嚏。他心想:“‘接地额吉’现在做什么呢?听说那单间房还是老样子。我这样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有可能一下子认不出我吧。那是当然了,当年那个用袖子擦着吸溜不停的鼻涕的九岁男孩早已毕业,成为国家干部了,真是快。我家跟随阿爸工作调动搬到市里已经十四年,细想起来,自己一次都没回来探望过接地额吉呢。”颠跑没一会儿,刚才那棵沙枣树,和房屋烟囱便从暴风吹刮成的高高的沙丘间显露。他转瞬间已到房前,插在柴火垛上的风马经幡好像在向他招手般随风飘荡。门敞着,门帘也掀起。房子和井之间的那棵沙枣树树荫下卧着几头牛,看到朝克巴图,便起身往井边躲去。朝克巴图把马拴在树上,进屋,里边没人,犹豫了一下,放下包,拎起炉子上的壶,有凉茶,盛在碗里,咕嘟咕嘟喝完,转身出了屋。“去哪儿了?门开着,应该没走远。”朝克巴图边想边观察周遭。所有的东西仍旧是老样子。房子、柴火垛、棚圈还在原处,牛圈一角被刮来的沙子顶住,牛圈、柴火垛向阳面被晒得发灰,老沙枣树除一两个枝条枯萎外,基本没有变化。眼前的一切那么亲切,勾起朝克巴图种种童年往事。从浩特中一堆一堆的新羊粪、牲畜脚印看,显然老人还在牧羊。朝克巴图在棚舍远端,长满绿油油的藜、蒺藜子的旧房子断垣处站了站,陷入沉思。他又慢慢踱步到南面那座长条形高沙丘,向四周眺望。大地悄无声息,掺杂生长的秋日芨芨草随风摇曳,草丛中驼峰、牛背忽隐忽现,慢慢地从四面靠近。朝克巴图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像装着沙子的麻袋般啪的一声倒在沙丘上,仰望蔚蓝的天际。中午太阳晒过的沙子滚烫滚烫,透过衬衫从背部蒸烫时,仿佛打通了浑身所有经络似的舒服。阵阵拂面的微风,捎带浓浓的草香。朝克巴图如躺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堆起沙子做枕头,摊开四肢,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屋外用沙冬青、霸王草根部疙瘩支撑堆放的尖顶柴火垛,多年烟熏的烟囱的单间房,里面住着一个孤身老人,朝克巴图还未懂事,她就和他额吉一起放牛了。大部分人称呼老人为“阿格尼”(对上年岁老妇人的尊称),但偶尔也有人叫她“唐古特老人”(蒙古族人对藏族的一种称谓)。那时,朝克巴图年龄小,尚未懂得避讳直接叫老人的名字的礼俗,以为老人的名字就叫“唐古特”,仍不知唐古特的含义。但不管人们怎么称呼老人,朝克巴图只按照阿爸、额吉教他的那样叫老人“接地额吉”。因为朝克巴图从娘胎降生落地时,给他剪断脐带,抱在襁褓里的人就是这位老人。正为此,朝克巴图只管叫老人为接地额吉,而且还跟弟妹们争抢“我的接地额吉”“你的接地额吉”。他挨了额吉打,便哭着跑到单间房告状。阿格尼老人很疼爱孩子,尤其把朝克巴图当命根子一样对待。她会一边“哦喂、哦喂”地吹着、抚摸着被打疼的地方,一边用糖块哄他。朝克巴图和老人也很亲近,帮忙倒垃圾,捡柴拾牛粪,经常出入。

  阿格尼五十出头,鬓角斑白。虽弯腰驼背,但腿脚利落,走路像跑一样迅捷。平常爱穿棕色袍子,干活儿时习惯把袍子的一只袖子塞进腰带,露出手臂。朝克巴图也照样学样,袖子塞进裤带,甩袖走路。接地额吉一开口就爱说“我们安都那个地方……”。听接地额吉讲,安都有毛可及地、奶水充足的牦牛,也有叫獒的,像牛犊一样壮实的狗。朝克巴图当时听着像谜一般神秘。老人偶尔还冒出“我们唐古特人……”,每每这时,朝克巴图的脑海中自然而然会想起唐古特老人这个称呼,好奇这个唐古特到底是什么。有一天,接地额吉去采锁阳,朝克巴图跟着去。他拿着像拐杖似的探测锁阳的尖头木棍,这儿戳戳,那儿扎扎,跑跑跳跳。然后问道:“唐古特是什么呀,接地额吉?”

  “是人啊。”

  “那人,像你和我吗?”

  “当然像了。”

  “那人们为什么叫你唐古特老人呢?”

  接地额吉没接话,只是笑一笑。但朝克巴图最终还是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有一次他听到额吉和别人闲话。

  “阿格尼原本不是蒙古族人,是唐古特人。从这儿往西南有个叫安都的地方。她以前是那里一户家道殷实人家的媳妇儿,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在阿格尼十九岁那年,安都风调雨顺,大丰收。秋天,他们全家想要拜佛,骑马前往五台山。公公、婆婆、丈夫、孩子加上她,共五人。走到这东边,走没走一半路程,不清楚。总之有天晚上在一座大的青山脚下露宿。听说是没有月亮的阴天。那年月,贼子强盗猖獗。他们怕丢了几匹坐骑,每天会派人照看马匹。那一夜,轮到阿格尼照看。半夜,她突然听到从山上冲下一队人马,来到他们帐篷前……一阵喧哗后接二连三响起锅碗瓢盆叮叮咣咣破碎声、穿心般的悲哭声。可能是吓得晕过去了,等阿格尼醒来时发现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已经过去,东方逐渐泛了白。她害怕,也挪不动腿脚,蜷缩在石头旁,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才回到帐篷前。阿弥陀佛!全家人被枪杀,东西被抢光……听说当时只剩下阿格尼公公的木头烟嘴,现在搁在家里的那个装吃食的空匣子两样东西。守着几匹坐骑、烟嘴、空匣子哭泣的可怜妇人,碰到几个从五台山拜佛归来的阿拉善人,被带了回来……阿格尼来咱们这里也有三十年了……”

  朝克巴图幼时的一大谜底就此解开。

  阿格尼必须完成的礼俗有几个。晚上睡觉前,铺好被褥,跪下,合掌向上首叩拜三次。每天早晨煮好茶,舀一勺赤火,放上糌粑、杜松点燃,熏一遍房屋。做了好吃的,取出一点先敬火,然后才可以吃。

  至于附近妇女们临产时请阿格尼的原因,朝克巴图不得而知。不管刮风下雨,不论白天黑夜,骑马的人、步行的人都有可能把阿格尼请走。有时候,吓得六神无主的男人,牵着备乘闲马奔过来,从挤奶架旁匆忙接走阿格尼。有时,一走走几天几夜,经过一番折腾,快要跌倒的阿格尼回到家,额吉端来的热茶都没气力喝一口,便被打了闷棍般和衣沉睡。

  过年时节,阿格尼门前的拴马桩明显不够用。从四面八方带孩子来的、骑马的、骑骆驼的人挤满了阿格尼家。穿着漂亮可爱衣服的男孩儿、女孩儿带着礼物,向老人献哈达、磕头……这时,阿格尼高兴得又是哭、又是亲吻,还从毡子口袋掏糖果,打赏孩子们。屋外是孩子们嬉笑,糖果纸、鞭炮纸飞散,屋内是大人们唱歌跳舞联欢。每当这时候,朝克巴图更是兴高采烈,无法自已,手舞足蹈,早晨穿的新靴子尖早已磕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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