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西山区的一爿峡谷,一对父子被困住了。
张大帅的兵卒在关内与吴佩孚交战溃败,战场的绵羊却在峡谷如同恶狼,烧杀抢掠,为非作歹。
一颗流弹,像钉子入木一样,猝不及防,楔进卓索图的父亲老巴图的左眼。岂料,左眼发炎,连累右目,老巴图将息多日,从此竟沦为盲者,暗无天日。
好在,在路边荒草里拾得一把马头琴。
弹奏马头琴是他们的天赋。走到有人的地方或村庄,老巴图就弹起琴来。什么《马头琴的忧伤》《马头琴的诉说》《遥远的马头琴》……嗡嗡琴弦嘈嘈切切,琴声低沉、忧伤,聆听的人不禁掉下泪来。有的一滴两滴,有的霏霏如雨。
如此,尽管不能果腹,也勉强度日。
但是,动辄遭遇散兵游勇,逃难的人狼奔豕突,内心惶惶。
终于有一天,卓索图与老巴图被军兵、难民冲散了。
卓索图慌乱地站在山坡上,茫然四顾。
爸爸在哪里呢?
他一个孩子,禁不住泪眼涟涟。
一群乱兵冲杀而至。就在他的面前,很多无辜的男女民众被乱刀砍死,乱枪射杀。一群兵丁围住了他,砍刀、枪口虎视眈眈对着他。他们狂躁,舞刀弄枪,詈骂,小兔崽子,胆儿肥呀,见着爷不躲起来!你这是找死呀?好,老子成全你!
他急忙匍匐在地磕头说,兵爷,不能杀我呀。我不能躲起来,也不能跑。因为,因为我的爸爸眼睛瞎了。这兵荒马乱的,我不能丢下他啊。
他额头的血都磕出来了。鲜血如同蚯蚓,涔涔而下,洇湿一片头皮下的草地。
那些乱兵问,你多大?
他惶恐,结结巴巴答道,十、十五。
有乱兵说,孩子不大,是个孝子,杀了他丧天良啊。走吧!
即刻,那些兵作鸟兽散。
望着兵匪四散而去,他仿佛做了一个梦。
翌日,衣烂褴褛的爸爸出现了,他跑上前牵住了他。
兵匪,饥馑,荒年,铜台沟也和山外一样,那些饿殍,像割倒的高粱,在门边路旁僵卧。无奈,他们相依为命,是出来讨饭的。
又一个春天来了,大地返青,河水苏醒,杨柳吐绿。
他们惦记着那几间茅屋,几垄薄田,蹒跚赶路回村。
岂料,就在翻越两个山梁即可到家的高山草甸,在距离村落近在咫尺的一处山坳,父子遇到了狼群!
也是,那时,在草原在野陬遇到狼群不是偶然的事。
荒草萋萋,夕阳西下,狼群呈扇形围上来。
它们躬身爬动着,殷红的嘴巴大张着,阴白的牙齿呲出来,眼睛放射幽幽而阴森的光,淋漓出腥臭的垂涎。
卓索图紧紧依偎着老巴图,双腿都软了。
老巴图喃喃,孩子,不要怕。经书说,我们有什么样的心,看到的便是什么样的世界。世界只是我们内心的投射。
他问,我们怎么办?
老巴图面无惧色。他居然从背上取下马头琴,从容席地而坐,拉起悠扬的马头琴来。
他拉的是《四季》。琴音不乱,深情、感伤。
倏地,卓索图竟张开喉咙高唱起蒙古族长调来。
他不禁一怔。他是从来不唱歌的。但突如其来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俨然决堤的水,喷薄而出,奔腾不息。
当然,蒙古族长调没有固定的模式,完全是心灵的抒发。他竟像一名娴熟的歌手,歌声高亢,悠远,声遏行云。
他和伴唱的马头琴是那样的和谐、流畅,穿越星空。
怪了,狼群立时安静下来,耳朵或抿或竖,谛听。
他们一直唱到天亮。
狼群竟然悄悄退去了!
后来,他想,从小仰望草原星空的蒙古族人,心胸宽厚包容,目光辽远锐利,特殊环境下独特的无畏与喜乐成了挽救自己的生存方式。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克服各种困难,历经各种磨难,运用装饰音和假声的曼妙,用长调赞美美丽的草原、山川、河流,歌颂牧民的爱情、兄弟的友谊,表达人们对命运的思索。终于,他不仅进入乌兰牧骑,还脱颖而出,对流行草原的《小黄马》《走马》《威风矫健的马》《思乡曲》等长调,都有独到而震撼人心的演绎,一举成为草原蒙古族长调的歌王。
人们如此议论,说卓索图是喷泉的意思,他的歌,就像喷泉,澄澈而明媚!
可是,就在无比辉煌之时,他却于六十耳顺之年低调回到了铜台沟,怎么也不肯出山了。
他说,我是被群狼逼出来的歌手,如今狼群没了,还唱个什么劲!
躬耕那几亩薄田的闲暇,他小楷临摹一位作家的话:当一个人真正懂得以退为进、删繁就简、去伪存真,真正开始把人生的圆圈往回收时,也许身上的光环减少了,也许不再那样鲜衣怒马得热烈。可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开始了。因为,好日子自带光芒。
九十岁,卓索图无疾而终。
村人说,他是修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