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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英咀华 别有见地(下)

——再读李健吾《咀华集》谈文艺评论的语态
  ◎宋生贵

  李健吾先生的《咀华集》,就其书名而言,显然是有“含英咀华”之意。仅以书名的字面上看,至少有两层意思是明确的,其一,该文集中的评论对象,是他认为值得品(包括“含”“咀”)、值得评的作品及其作家;其二,这些评论文字及其融情见理、鲜活生趣的语态,正是于其对具体作品的悉心感受、仔细玩味、认真分析的基础上而生成的。当我们开卷研读书中的每一篇评论文章之后,则确信其行文风格与书名是很贴切的,即从他对所评作品的熟悉程度,便不难想见其在研读作品上所下的工夫。其中,包括他以作家的敏感情怀及切身创作体验,去感受作品、理解作家。

  照理说,作为文艺评论者,首先面对作品并“入乎其内”,把作品吃透,包括对作品中的人物、语言、情节,或艺术情境及每个细节等,用心感受,再三玩味,认真分析,在此基础之上,有了自己独到的发现,并形成自己对作品的审美判断,然后命笔成文,这早已近乎是常识了。可是,在当下的文艺评论中,没有细读作品,甚至不看作品、脱离作品的枉评、空论却时有所见。这样的评论往往是缺乏对作品的感受与理解,更无对作者创作用心及甘苦的体会,仅凭主观臆测,枉作种种不切实际的评判,或者只以一己之好恶与惯性认知而以偏概全。这样的评论如果多了,那么,势必会对文艺生态的建设产生负面影响。仅针对于此,我们今天再读李健吾先生既不乏自主性与独立性,又注重贴近作品、用心品读作品的“含英咀华”式的评论文章及独具意味的语态,无疑是具有启迪意义的。

  李健吾先生认为,“一件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本身便该做成一种自足的存在”。基于这样的认识,作为评论家的他,面对作品往往是立足于整体把握,而不是肢解式的检视;是由感受始而渐次走进作品,而不是从概念出发去做“硬生生”的“裁判”;是注重分析的,而不是以急于下判断而了事的。应该说,这是李健吾先生的评论文字与他的评论对象——文学作品一样富有生命活力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李健吾先生说:“我多走进杰作一步,我的心灵多经一次洗炼,我的智慧多经一次启迪;在一个相似而实异的世界旅行,我多长了一番见识。这时唯有愉快。因为另一个人格的伟大,自己渺微的生命不知不觉增加了一点意义。”评论家面对作品,既不是检察官,也不是裁判员,而应当是鉴赏者,是同行人,即使要发表评论,前提是必须首先走进作品,感受作品。如李健吾先生所讲:“有一本书在他面前打开了,他重新经验作者的经验”。请看李健吾先生对林徽因先生的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的阅读感受:“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笔锋,作者引着我们,跟随饭庄的挑担,走进一个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恋的,有作爱的,有无聊的……全那样亲切,却又那样平静——我简直要说透明;在这纷繁的头绪里,作者隐隐埋伏下一个比照,而这比照,不替作者宣传,却表示出她人类的同情。一个女性的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切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粼粼的水纹一样轻轻地滑开。”评论家被作者“引着”走进作品,读评论的人则又会为这样生动而鲜活的评论文字带着展开想象,并自然而然地进入那特定情境之中;或者因此而生出即刻把那小说找来一读的冲动。可以想见,这样看似轻松自如的评论文字,若不是有评论家以同行者的姿态贴着文字走进作品,用心感受、再三玩索,以致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发现,是不可能写出来的!我们现在看到,有的评论文章,习惯于从概念到概念,专业术语或大话空话满篇游走;有的近乎“万金油”式的言说,让人读来觉得空空洞洞,了无生气,因而不免生厌。究其原因,除了写文章的人的“才分”和能力不逮之外,没有细读作品并领悟其意味,不能用准确而生动的语言表达自己独到的审美发现与审美认知,也是很重要的方面。

  李健吾先生是一位有“才分”而且勤奋的作家(创作、改编剧本40余部,写作小说、散文多部,有译著多部),同时也是一位有“才分”的文艺评论家,但他不仅不因其才华而自视其高,而是善于以作家的敏感贴近作品,并以作家的文采写出不乏灵性的评论文字。他在关于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的评论中这样写:“这一切,作者全叫读者自己去感觉。他不破口道出,却无微不入地写出。他连读者也放在作品所需要的一种空气里,在这里读者不仅用眼睛,而且五官一齐用——灵魂微微一颤,好像水面粼粼一动,于是读者打进作品,成为一团无间隔的谐和,或者,随便你,一种吸引作用。”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其实也正是李健吾先生自己以读者的姿态走进《边城》的夫子自道。正因为有这样的感情与体认,才使他对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创作做出如此独具只眼的发现:“他知道怎样调理他需要的分量。他能把丑恶的材料提炼成功一篇无暇的玉石。他有美的感觉,可以从乱石堆发见可能的美丽。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小说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现在中国任何作家所缺乏的一种舒适的呼吸。”

  总之,通过《咀华集》细读李健吾先生的文艺评论文字,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他作为一位有自觉文艺评论观的文艺评论家的姿态、心态及语态。概括地说,他的姿态是以评论家的自觉与作者同行(不是站在对面,更不是对立),从走进作品,直到走进作者的精神世界;他的心态是与作者、读者平等而真诚地相待。这除了他的关于评论观的表述之外,在他与巴金先生、卞之琳先生的回应文章中,尤其可以显然而见。如他在回应巴金先生的《自白》时写道:“我无从用我的理解钳封巴金先生的‘自白’”,又说:“然而即使给我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智慧、更多的自由,我能说全我的见地吗?那么我何必蛇足,正不如任请聪明的读者自己去裁判。”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的人文生态;他的语态是诚恳而智慧的,同时也是鲜活而富有文采的。这一点也是特别值得当下的文艺评论者学习和借鉴的。《咀华集》中有许多精彩的表达,读者或可从上述引文中略见一斑,下面我们不妨再举出其评蹇先艾先生《城下集》中开头的一段:“蹇先艾先生的世界虽说不大,却异常凄清;我不说凄凉,因为在他观感所及,好像一道平地的小河,久经阳光熏灸,只觉清润可爱;文笔是这里的阳光,文笔做成了这里的莹澈。他有的是个人的情调,然而他用措辞删掉他的浮华,让你觉不出感伤的沉重,尽量去接纳他柔脆的心灵。这颗心灵,不贪得,不就易,不高蹈,不卑污,老实而又那样忠实,看似没有力量,待雨打风吹之后,不凋落,不褪色,人人花一般地残零,这颗心灵依然持有他的本色。”这本身便是一段美文——是评论,又似在与友人交心,语言平静但富有张力,细细品读,确有“一个人性钻进另一个人性”(李健吾先生语)之感!试想,如果当下的文艺评论多一些这样的文章供人分享,那么,相信必然会多一些生趣,并为更多的人所欢迎。

  有人曾就何为“经典”的认同方面,有这样的说法:所谓经典,即是那些初读如与故交重逢,感到亲切;再读恰似与好友初识,仍觉新鲜,且每每都会有新的感受与收获。笔者认同这一具有体悟性的、通俗的说法。若以此来判断,那么,笔者以为李健吾先生的《咀华集》堪称经典——中国文艺评论文献中的经典——值得再读!

  (作者为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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