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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禹迹:中国人开天辟地的山河寓言(下)

  □王建中

  倘若沿碎青石片垒就的小径缘山势而进,拐过一丛丛石林,临河沿,越过几处石罅,路便沿着河岸绝崖盘绕而下。脚底涛击崖壁,头上巨石悬顶,侧过几杵石柱之后,路便渐渐宽展了起来,准格尔大峡谷也才慢慢展露开来。缘一状如馒头的石丘绕行一段,转过一处石屋豁然开朗。却以为步入山河的迷宫,山道时断时没,时隐时现,或失于断岩之下,或跌落于巨石之中,或忽陡于峭壁之上,或臣于顽石之间,或侧于石腰之胯,或钻于石隙之中,或穿一段石巷,过崖时,水落颈窝,顿增寒意。正不知去向,几级台阶又迂回至峭壁之下,上有人过,其面清晰可辨,其声清晰可闻,若想拉一拉手,却没那么容易,脚下隔几丈宽的沟壑,壑下水声汩汩,却不见水影踪迹。若是熟人,邀你同行,你若等候,约两袋烟工夫,才见其蹶腚杵首正攀越一处石壁,这时你不妨再说上几句话,待他下了石壁,再寻其踪影时,早已沓无迹象,而待他再过石阶逆向于你时,你才知道他还没走了一半,到你这里,还需一袋烟工夫。却原来这路就在峰石间盘旋迂回、沉落盘折,这正应了老乡一句话:说话话容易,拉手手难。正巧对面过来一女子,水色极好,肤若凝脂,衣着粗布,头罩花巾,乌丝束于脑后,面若桃花,见了生人,早早便垂了眼睫,让于路边,待你过去,方才前行。若是问了,必腼腆而答,红了粉面,以手掩口,含笑而视,促了足,款款而去。这里是准格尔大峡谷的核心地段,一个三面被黄河水环绕的地方,形同半岛——豹子塔。不禁让人感慨,觉这山野孤岛之上,竟有如此山水佳人,真是不虚此行。于是,擞了精神,正待上路,却见友人才气喘吁吁赶来,一头水汗。结伴而行,却也省了气力,过脊越岩时,相帮而过;临渊视流时,则结手而行。累了便入老乡家讨水喝,让于屋内,待为上客。本地水涩,主家便搁了红糖搅匀,双手敬到手上,直说没啥好招待,临了,款你一碗红枣。岛上石岩脊土之上多枣树,家家都有一手醉枣的绝活。若是冬季,满岛醉枣香,不饮自醉。过了青峰岩,才知行了半天,仅游了半岛,这时,山势渐落,黄河的波涛于石林间忽隐忽现,涛声亦隐隐约约,似闻非闻,一声鸡啼,满岛回鸣。

  一只山羊缀了铃铛,叮叮当当迎面而至,见是生人,刹那间竟犹疑一下,清越之声戛然而止;然后一跃,越上一石岩,看时,石岩竟有一米高余,不觉一惊。山羊却望了你,待你过去,山羊才跃下山岩,复前行。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令你大惊。这时,一头黑驴驮了一顶草帽渐近,让开道时,才见黑驴身上的草帽下驮了一罐饭,黑驴的颈下系了一串铃铛,眼上蒙了黑布,款款而过,铃声袅袅。回头正看时,却听岩下有孩音细细的嗓音唱歌——尿床歌。不觉笑了。慢慢有颗头颅冒出岩,见是生人,戛然而止,看着生人,不动。头发呈马鬃样只蜷伏于脑后一撮,通身大人衣衫,脚下一双手工鞋,轮胎底,纳帮,看上去极结实,俗称踏破石。知是少年母亲手艺。问了说是去送饭。问怎么不唱了,说是瞎唱,吓蛇的!知有蛇,我们皆吃惊,少年却笑了,说不咬生人。问何故,答曰,气味不同。问羊、驴颈下的铃铛也是吓蛇的。答曰不是。听着铛不哨(不孤独)。不禁面面相觑,问驴蒙了眼不怕跌于崖下,孩笑曰,睁眼不敢走道,兽医说恐高症。众皆捧腹大笑,便到了村里。

  村子不大,八九户人家,家家石板垒墙,黄泥覆顶。见有生人,大人小孩皆立于门前窗下,都极热情。均邀至家中做客,枣摆满了桌子。看时皆不一样,便捏了一颗黑色枣问,小孩子们都扭头,看着大人笑了,说熏枣,连这都不知道,满脸的不屑。又捏一颗干枣,又问,孩子们一齐大笑,相互望了,说干枣。干脆指着桌上的其他枣,一一道出了名称。孩子们争先恐后数出一大串,笑着,大人们亦开了颜,蹲在锅台角,掏了烟袋装烟,吸完一锅后,磕掉,复又装上。我们要过,吸了一口,咳出两眼泪。主人说,塔上土硬,烟也硬,不比你们那烟,水!吃过饭,和岛上的孩子们熟了,孩子们问我们姓什么。说,姓吴,孩子们和大人们一齐笑了。说就是姓没有,他姓没有。又一齐笑起来。我们也笑了。笑过,大人们说孩子们没礼貌,挥手驱散。岛上一派寂静,似有水声,侧了耳细听时又没有,倒是有孩子们的笑闹声从岩壁后传来,又传得极远。似乎在崖壁上撞了一下,复又返回,混混沌沌,但转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暧而宽阔的阳光干净明亮地照在石屋上,一片暖暖的黄色。一声鸡啼,满岛鸡和,数声犬吠,半岛炊烟。

  黄昏时,几只狗从我们面前跑过,竟冲我们摇着尾巴,放慢了脚步,待离我们远去,便箭一般向河边射去。风吹拂着金色的长毛,热烈得像火一样。夕阳西下,岛上的农人们收工回家,扛锄勾锹的剪影于炊烟中沉入暮色,鸡鸣、狗吠、驴哞,黄河的涛声渐渐涨了上来。屋子里亮起了油灯,水声也渐渐弥漫了过来,小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走过时,将仅有的一点亮色踏入石中。谁家唤孩子的声音响过后,涛声水汽终于将我们裹在夜色中。这时,油灯都亮起来。鸡归笼,羊归圈,鸟归巢,岛上无风,茅草不动,夜色如水,正慢慢洇开。孩子们坐在被水打湿的台阶上,默默吃饭,台阶看上去很黑。狗就伏在阶下,一动不动。全家人谁也不说话,岛上没有点声息。对岸偶尔一点灯火,忽隐忽现,起伏沉落,夜行人浑浊的山曲声便于涛声中分离出来,格外地真切。渐渐对岸的灯火稠了起来,听取蛙声一片。主人给我们端来饭菜:玉米一盆,青豆一盆,面圪瘩一盆,咸菜一碟,数种,蒸葫芦一盘,煮土豆一盆,佐料一海碗,酒一瓶,胃口大开。吃过,要付账,主人坚拒,送上凉绿豆汤、枣干、杏干、果干、葵花等一笸箩,置于炕桌上,众人围了,说长道短,闲话古今。

  岛上熄灯后,除了涛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兔子、刺猬、獾子会大胆地闯进院子里来,不小心就撞上了你的脚背,倏然而遁。獾子白色的影子一闪,犹如一道白光,将夜色划开道口子,仿佛獾子就从这口子里消失了,之后便悄无声息。这时连涛声也混沌成一片,只一声声地响着,岛上便起了雾,一堆堆地推过来,浓重而有棱角,什么也看不见了,顿觉面上细雨潇潇,湿了头发。回了屋,点上油灯时,窗玻璃上的水珠斑驳成一片,迅速滑落。窗上半弯青月,一地银白。屋外涛声阵阵,添了倦意,沉沉睡去,一夜酣梦。晨起时,却了无痕迹,遍寻不见,直悔睡得沉了些,于是便辞别主人。

  出村口时,孩子们正玩一种游戏——砸缸。所谓“缸”就是一块长方形的天然石块。先将一块置于地,于三四十步外,以另一块石击之。击中者获胜。然后单腿跳跃,取其果实。累多者最终获胜,众孩子抬于肩头,周游数圈,以示荣誉。同伴大呼:这是击壤歌。于是诵《击壤歌》: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问孩子们知道《击壤歌》吗。孩子们皆摇头。我爷爷就这么玩了。一哄而散。同伴说:古时的壤,就是儿童玩具,以木做成,前宽后窄,长一尺多,形如芒鞋。玩时,先将一壤置于地,然后在远处,以另一壤击之,中者为胜。我说,这里的孩子们还玩一种“跳方”的游戏,就是跳房子,以九宫格为图形,模仿“禹步”,跨格象征着翻山越岭,最终征服天下。在方圆数百里是极为普及的儿童游戏。众皆感慨。

  舍舟登岸,便是一地的石头,老牛湾是也。同伴曰:都是历史的碎片,文明的碎片。顺手拾一块,窝了一石阳光,顿觉暖意。抬头,城堞耸立于前。而烽燧延绵,一天辽阔,迤逦远去。排开棘荆,乱石阶突兀,一河碧水豁然开朗。沿石阶越岩攀援,护河楼已然近前。看时,一楼砖石,兀立于孤崖,脚下则壁立如刃,碧水澄舟,只几个女子戏水,红兜肚,粉脚丫,撩水而浴,笑声如银,幻作一潭霖霖春水。胴体秀水,一臂击水如瀑,于柔软的腰际泻落,只觉眼前似曾相识,才知是大师笔下的画面。几个女子听得异声,倏然遁入水中,一湾碧水浸散一头乌发,漾开来,却见水中娇鲤一样穿行,顿生妩媚。遂快步离去,暑意顿消。侧过一段巨石悬顶之陌,阔出一面平石,光滑鉴人。两三老者盘坐其上,一杆长烟袋,口中祥云袅袅。片石垒就的屋舍,层层叠叠,依城墙错落,成了背景。其树皆瘦,而茎杆枝柯朗俊,一树嫩叶,新瑞掩紫。老人始开口,问询我等来历,顺手推过一壶茶,又递过几只碗。一银顶无余的老者曰,今儿早上觉得贵人到,果然就到。手纳鞋底的老妇曰,可把你神的,赛过个诸葛亮。一捻手中线捻子,旋转成一捧雪,老妇只慈了眉,并未再言。旁边石上,有孩婴儿,小鸡鸡厥起来,一线尿泻落,一脸灿笑,如新月才开,一撮马鬓抵石而蹭,其左一红木碗,半个窝窝团在里面。说过一阵话,略知村里诸事,细问缘由时,老者曰,你要听古?我们的破老汉能讲三天六黑夜,不说过水话。嘿,看那鳖倒缘将来了。回头,见岩下冒出一人,我等大吃一惊。老人背上负了两只大木桶,随了走动攀悬壁、援窄岩,晶亮的水花飞溅出来,如珍珠一样在老人肩上摔碎,撒点点青湿,圆于石上,青烟一缕,咝咝之声清晰在耳。老人却如履平地。同伴忙去接应,堂堂五尺健男,竟被水桶折弯了腰,踉跄举步。老人们都笑了。说后生家没吃过个苦,不知深浅。“逞能了,不能少背点,不想活了!”捻线老妇慈了眉,怨背水的老者。背水的老者脑门晶亮,印堂呈紫,甩落一帘汗,斜了一下肩,桶就轻轻落了地,仿佛只二两。老者答:天不收,罪没受够!同伴问老者,这桶水有多少?答曰:七十斤。同伴试了试,怕不止。于是量桶,只比一米七五有余的同伴矮了几许。老者曰:后生家,这桶怕比你的娘老子还要大。问了,答曰民国十四年,从太原打的。不禁咋舌,搂了搂,倒是入怀而抱,却并不能轻易将其撼动。便请老人讲古。老牛湾堡于明成化三年,由守将王玺筑墙修建,九年由兵备卢发竹扩建。堡东西二百余米,南北长三百余米。墙高十米,四角设有炮台,城墙用大石条砌筑,设有大墙,垛口。并筑瓮城。门迎旭日初升之向,堡内十字街,青石板铺路,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清时设有防守一员,兵丁一百五十人。营呈城形,每营分两上两层,属偏头关总营管辖。有明以来,曾设九边十三镇,老牛湾堡属最前沿地带,以沟为险,据守一边。山西总兵统领下的将帅曾几度镇守,亲统战事政务,并负责商务。堡周围台堡、云堡、烽燧相望,气象森严。看时,眼里只一片混沌天地。如此宇宙,大音希声,我辈便不敢喧哗,于是生怕惊扰了古人,只怀一心敬慕,无言以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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