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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穴里的沃谷

  □徐嘉馨

  接近午夜时分,路灯的光像倾泻了一地橙汁,黏住我的脚步。真是疲惫的行程,我的骨头快要走散。前方的大楼里还有灯光散然。我们走近,不知从几层的窗间,传出一阵长调。旷远,沉甸甸的,温厚的声音里鼓荡出马背的飒风,时而低沉,时而阔亮,时而絮语,时而相拥。大张大合,像搅动一锅浓稠的鲜奶浆。

  我忽地就驻足了。

  我站在原地,细细地听。朋友回过头,我一脸惊诧,故乡的声音。

  朋友不解。我的确来自内蒙古地区,却并没有涉入过波浪般的草场,也未曾跨马在自家园地里飞奔……我总走在喧嚣的都市烟尘。

  听着歌,我的脚步轻快起来,仿佛有了力量。钢铁森林里,我想到了我的那个巢。

  家人们总喜欢一聚。不管此时因为工作、家庭、出游而身在何地,只要一逢相聚的日子,亲人们全部驱车携幼,赶到同一个长辈家中。奶奶家常是他们的集中地,我于是可以站在大铁门上,看来来往往的叔叔婶婶,怎样红光满面地从车里钻出,坐成一张大圆桌,推杯换盏,厨房炖煮的卤肉香味阵阵,新菜被亲昵地端上……北部特有的豪放与温软。那蕴于亲族的举止,常使我想起遥远草原的蒸腾热度。

  我站在大铁门上玩,随着铁门摇摇晃晃,这是个单调的游戏,正因为单调才有魅力。小区很小,只是一栋楼。大铁门是栏杆状的,我抓住两根竖杆,脚蹬上最下面的横杆,整个人贴在铁门上,跟着门来回扇动,就这样看门外的世界,悠然摇晃……看车流来来过过,看树影时大时小,要进门的阿姨一脸惊讶,“怎么爬这上面玩啊!”

  我太喜欢这个“秋千”了,左脚用力一蹬,顺势再迈上来,然后随着大铁门前后摇摆,呼扇过来,呼扇过去。弟弟看我玩得太高兴,也跑出来,站在一边呆呆地看。如果是酷暑的夏日,他的手里会出现一个雪糕,那是我俩共同吃的。他的嘴太小,只等我把雪糕咬得剩下小小的一片,才回到他手里。他太小,不敢上来,不敢和我一起做这种游戏。但院里其他的男孩子敢。

  他们说,要比拼一下,看谁荡得快。于是,他们一个个迈腿上去,左脚狠力一蹬。只有薄薄一层头发脑袋像圆圆的土豆,抵在栏杆上面,大叫一声,“啊哈——”

  铁门呼扇起来的弧度,划出一个大半圆,“咚”地一声,撞向两旁的墙。

  “土豆”被吓了一跳,但惯性依旧不停,又是“咚”地一声,“咚”地第二声,“咚”……

  直到低沉悠缓的交响被打破,楼里传来一声尖音,宛如猛地拴住小提琴——“谁!”

  交响乐戛然而止。

  我在厨房里乱跑,切切这个,碰碰那个。把奶奶切好的菜再切成小段,或者拿胡萝卜皮拌一道“凉菜”,胡乱放一通认不清名字的调味料。留下的残局,由奶奶去收拾,而我跑到房间里,和弟弟一起在大床上玩。大床好像一个世界,我脱了鞋,和弟弟一起把它当蹦床,当海洋,当运动场。床单被我们掀起来,枕巾在空中乱飞,玩具被碰到地上“乒乓”作响。奶奶系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一看并不是我们摔倒,又放心地回到厨房。

  我吃电饭煲做的饭,嚼奶奶做的拔丝地瓜,喝箱装的碳酸饮料。我和弟弟都攥着手机,我们在屏幕上赛车,激战,却从不曾感受缰绳在握的触觉。

  但奶奶总是把我们唤回餐桌边。

  从大学的城市回家,没身在草原的我,已经习惯这种相聚方式。他们的杯盏总一起相碰,间歇总有人起身唱一曲《鸿雁》。孩子们追逐在蒙古包风情装修的餐馆,像一地的小马驹。似乎每一个家庭,欢聚的样子,都可以烘热而原始。

  奶奶掉眼泪了,在觥筹将歇的时候。

  她感到相聚的时光太短暂,想到眼前的孩子们一会儿就要离开这里,奔赴各个地方。可能是小家,可能是乡下,可能是高速公路——连向不了解的地域,那里有他们各自的生活。奶奶有了一种强大的离心痛感。

  当年大床上疯玩的我,怎么知道十多年后,自己也要属于将离宴席的人呢?

  我在大学的假期里回家,跟奶奶说学校,说课程,说计划与安排……她通通似懂非懂,只问我的衣食住行。等到我放下筷子,准备出门,我知道,奶奶那些眼泪,也分到了我的一颗。

  雏鸟远飞,是合情合理的。而老鸟依旧固执。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期盼的眼光终究牢牢拴住了我,使我再高再远,也还愿意跌回那张大床。

  我享受着那没有条件的爱,像一片静静的流域。

  所以,等走出那个小小的院子,来到大铁门之外的地方。在陌生的城市中望,看到那一窗灯火,我不住泫然了。

  我也许从未踏足过草原,从未走到过这个别人以为我生活的地方。但且让我守住一份草原儿女对亲族的固执,让我爱他们,不讲效率,不讲条件,如河流,静静守住草场轮廓,欢畅,而含蓄。

  正如身在台北的人们,还常因见到杜甫草堂,听了福建晚钟,吃了一口蚵仔线面,而五内沸扬,心潮澎拜。尽管,他可能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坐着挑筐渡过海峡,大河名山,少有踏足。有一个地方,你没有去,却自认你属于。你要拥抱他。你只能拥抱它。

  由此便能明白,在民族几千来数次的大迁徙中,国人为何能始终不溃散。我们的土地如何广博,我们的血脉如何深重而坚执。

  我们相信,只要陕西的女子掀开喷香的蒸屉,东南港口的一家老少吞咽着碗里的蚵仔面,上海的母亲给女儿划过一道亮丽的发际线,江面有舟,舟中人看山水,婴儿的小嘴被喂进一片乳扇,北方的篝火正旺,酒场正酣,哈尔滨冬夜街头的冰糖葫芦,在两双呵着气手里推让……我们遂感动着,在这片土地上,有什么一直在滚滚而动。

  所以,若要研究笔下的地域,口中的文化,放下厚重的资料卡,去看看你面前的国人吧!还有哪个国家像中国一样,认同亲缘这么强烈?从每一个被爱的眼中,去寻找整个中国的沃土。尽管全球城市化大潮汹涌袭吞,孩子们的明眸依旧眨着,“咔嚓咔嚓”,小相机一般,定格家园的风貌。

  家,是钢铁森林中的巢。是亲情,给小小的巢穴内浇注了一片沃谷,在城市中守候着血缘,延展到远方的乡土——那里沃野千里,苗麦常青。

  我们遂总能走在金黄的收获。

  那天,我没有告诉朋友,为何我脚步轻扬。她也有她的流域,滚流在她的血管,隐藏于她的双目。在她面对风沙时——也有河流,也有高山,有延绵的人文力量,蕴在爱的举止中,给她做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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