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上山如果我带着自己的猎犬就好了。”
刚从森林里回来的我,瘫坐在撮罗子前,懊悔万分地跟芭拉杰依说。
“是,你带着你的猎犬就好了。这事你已经说过四遍了。”
芭拉杰依坐在撮罗子前的狍皮垫上,正在喝茶。
她也为我倒了一杯。
她先将茶壶中的红茶倒进我的杯子里,然后拿起旁边的一杯鹿奶,慢慢地倾入茶中。浓酽的红茶中像是泛起一朵在夏日天际翻滚的积雨云团。茶与奶迅速地融合为一杯如同琥珀般质地与颜色的液体。
饥渴难耐的我喝了一大口,茶的苦涩与鹿奶的丰美恰到好处地中和,鹿奶那种特有的膻味又赋予了奶茶匹配北方森林气息的独特风味。我不由得发出叹息般的赞叹——太好喝了。
驯鹿奶茶拯救了疲惫不堪的我。
这就是驯鹿奶的魅力。
“有吗。”我感觉自己似乎只说过三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提到了猎犬,滚圆肥胖的小狗傻呵呵地从我的面前跑过,我注意到它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再仔细看竟然是我的一只袜子。我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去阻止它,由它去吧。
这是这次我带上山的一头小牧羊犬。
驯鹿营地里之前的那头牧羊犬也是我带上山的,去年老去了,终年十三岁。驯鹿营地里不能没有护卫犬,在大兴安岭深处的使鹿鄂温克营地里,需要高大凶猛能够驱赶野兽的猛犬。
要想找到那只隐身在丛林间的小驯鹿,需要的是一头嗅觉灵敏的猎犬,这只傻呵呵的小狗是派不上任何用场的。
已经两天了,为了找到那只小驯鹿,我距离营地不远的一片白桦林里里外外地搜索了无数遍。
那片林地上几乎印满了我的脚印,而且因为重复往返搜索的次数太多,我感觉自己已经可以分辨这片白桦林中的每一棵白桦树。确实它们看起来似乎都是一样的,但是经过的次数多了,就会发现每一棵都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特征。雷击、虫害、啄木鸟的劳作……还有满布在树干上像眼睛一样的节疤,都是区别它们的方法。现在,那片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已经认识了我,如果从它们的视角来看,显然,它们一直在以怜惜的目光看着我来来去去地一遍遍寻找。
有一次我找得有些绝望的时候,甚至抬头开始在一棵树上的枝杈间搜索。随后我意识到,驯鹿——而且还是刚刚降生不久的小驯鹿,无论如何是没有能力爬上树的。
我是累得糊涂了。
我只是担心那只孤独的小驯鹿。
两天前的清晨,一头雌驯鹿跑回到营地里。它的肚腹苗条,此时是驯鹿生产的季节,它的身边没有带上刚刚降生的小鹿,那么显然它将小鹿生产在森林里了。
我跟随它留在林地间的新鲜足印找过去,在白桦林里我看到几只乌鸦兴高采烈地正在争食母鹿留下的胞衣。母鹿应该就在附近产下了小驯鹿。
但是,无论我怎么找,也没有找到那只小鹿。
这个季节能够对驯鹿崽造成威胁的野兽无外乎也就是熊、狼和猞猁,之前在这个名单中还有狼獾,但是在这个新的驯鹿营地里已经有三年没有出现过狼獾了。
我在林地间仔细搜索,没有看到任何捕食动物留下的痕迹。那几只乌鸦也没有能力捕食小鹿,如果捕食者不是野兽而是猛禽,能够将小鹿抓起带走的,大概只有金雕了,但是这片林地并不是金雕捕食的区域,林地过于茂密,不适合大型猛禽的俯冲猎食。
我放弃了。
那天下午,我和维加一起又找了一遍。即使寻找的团队中加入长年生活在森林中的资深使鹿鄂温克人,我们仍然一无所获。
我们回到营地。芭拉杰依说,母鹿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所以没有带回小鹿。
作为北方针叶林中的特有物种,它们已经完全地适应了森林中的一切。母鹿受到惊吓,会迅速逃离,而刚刚降生的小鹿会就地卧下,蜷成一团。小鹿的毛色与森林的地面极其相近,当它卧下,即使你走到跟前,也无法分辨。
所以,小鹿应该就隐藏在白桦林里。
这杯温暖的奶茶让我缓过气来,我的目光又投向那片白桦林,在森林春日的冷冽色彩中,原本白桦树的树干就是森林中最洁净的线条,昨天晚上又降了小雪,视野中只有一片最简洁的色彩,黑、灰、白。
早晨太阳升起以后,雪迅速地融化了,带着森林腐殖质潮湿气息的空气湿润而洁净。吸进这样的空气,连我的肺都到前所未有的舒坦,但这并不能缓解我的焦虑。
我在想,昨夜的降雪会不会直接将那只小鹿冻毙。我无法想象小鹿睡在春雪融化后湿冷的地面上。
芭拉杰依看出我的担心,两天以来她一再地告诉我不要担心,小鹿根本不畏惧春天的寒冷。
而且,小鹿很快就会出现。就会回来。
这句话她是用使鹿鄂温克语说的,我没有听明白表述的语式,应该是小鹿会出现,小鹿会回来。似乎是一种主动语式。
那么,小鹿会做出自己的选择,自己回来,自己出现。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白桦林,但视野里并没有出现一只孤单小驯鹿的身影。
我已经认识芭拉杰依很多年了,我也有进森林中诸多禁忌与原则,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一定要相信芭拉杰依的话。芭拉杰依已经在这森林生活了漫长的岁月。其实,她本人看起来就像森林,或是森林的一部分。
最近,我刚刚学到一个新的知识,这种只属于中国北方大兴安岭深处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知识。
早晨,我将一块柈子填进炉子。
芭拉杰依非常认真地告诉我——春天不能烧桦树皮,那烟雾会让母鹿感染,小鹿的脐带不干。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毕竟我不会淘气到剥下一块桦树皮投进火中。不过也确实有可能,不小心烧火时带进了一块新鲜的桦树皮。这是小鹿降生的季节,如果因为将桦树皮投入火中冒出的烟雾导致母鹿感染,小鹿脐带不干,那实在是万恶不赦的事情。
无论如何,我会牢记这个重要的森林知识。
但是,无论芭拉杰依怎么说,我都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必须寻找到这只小鹿。
我又想到一个办法。——抓住那头独自归来的雌驯鹿,将它带到白桦林那边去,小驯鹿被会像从地上生长出的蘑菇一样悄然浮现吧。
不过雌驯鹿自从回到营地之后,就不再往那个方向走了。而且无论我用盐还是豆饼引诱,它都无动于衷不愿意接近我,总是与我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这让我非常恼火。
芭拉杰依的提议让我中断了继续用新的方法寻找小鹿的念头。
——造一个石炉。
这是这个下午芭拉杰依交给我的任务。
我想,也许她是故意分配给我这个工作,然后分散我的注意力吧。
我需要在森林里寻找到石头,然后用这些石头搭建起一个炉子,芭拉杰依将用这个石炉烤制列巴。
列巴,俄语,就是烤面包。
这是新的营地。春天小驯鹿降生的营地要求地势高,可以避开春天的冰雪融水,附近要有足够的苔藓,保证哺乳期的母鹿可以不走太远就能够采集到足够的食物。
新的营地已经完美地满足了以上的所有条件,对于驯鹿来说是完美的。
但是,人类也有需求。人类需要列巴。
列巴确实是易于保存的食物,在这种季节,烤制一次列巴,就足以备下营地半个月的主食。
早晨起来,只需要一块列巴,再加上一杯加了驯鹿奶的红茶——如果可以茶中再加上半勺蜂蜜,就是北方森林特色的完美一餐。
我不能拒绝这个工作,只是提到“列巴”这个单词,我就立刻口水横流。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刚刚出炉的列巴,温暖带着谷物特有的让人痴迷的香气。我愿意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它的暖意,在松脆的金色表皮下,暄软香甜。
事实上,这些年我在山中营地度过的时间,一直以一个忠诚的美食家的身份认真地品鉴她的每一炉作品。在我的建议下,她一直不断地尝试对列巴的发酵时间和配料进行改进。甚至我们还一起研究过到底是哪一种柈子燃烧后的炭火能够赋予列巴最完美的风味,桦木和松木的柈子烧完后的热炭确实还是有所区别,松木的炭火能够让列巴拥有更为酥脆而金黄的表皮,而桦木的炭火相对温和,能够带给列巴内部更为暄软的质地。而列巴除了鸡蛋和面粉之外,另一种最为重要的配料,就是驯鹿奶。放多少驯鹿奶,是放新鲜的,还是放静置一夜的,或者是仅仅取用驯鹿奶上面的奶油……总之,每一个选择都会赋予列巴特殊的风味。
在中国应该只有这里才有驯鹿奶的列巴。
每一次来山上的驯鹿营地,我在回程的路上总会在额尔古纳市的俄罗斯风情园餐厅就餐。有一次下山到达餐厅的时候,客人比较多,我点的饭菜没有上来前,我已经饿得不能忍受,于是从背包里取出早晨芭拉杰依早起为我烤制的列巴。
当我解开那个洗得很干净的头巾包裹的包袱时,旁边的食客已经被我的动作所吸引,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确实用头巾包裹食物这样的事属于更为古典的时代。
头巾打开,露出里面金黄的列巴,顿时一股特殊的香气散逸开来。
那天连服务员都开始关注我摆在餐桌上的列巴。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直在我的餐桌流连,最后我终于无法忍受他那乞求的目光,切了一块给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剩下的列巴就被周围的游客分光了。在呼伦贝尔,分享食物——特别是美食——是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
芭拉杰依一直用石炉烤制列巴。
其实烤制的工作直接在撮罗子里的铁炉子就能够完成,但是我也说不清楚,石炉烤制出来列巴就是拥有一种特殊的风味。当然,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在森林中建造一个可以烤制列巴的石炉,需要的是一种片状的黑色叶岩,这种石头在距离营地不远的小溪边和树林间有不少。
我带着两条驯鹿笼头出发了。
很快,我就在森林里搜集到足够多适合搭建炉子的石块。我将这些呈薄片状的石块叠放在一起,用驯鹿笼头绑好,分两次运回营地。
我在距离撮罗子大概二十米远的一块平地上开始建造这个石炉。
我已经不只一次帮助芭拉杰依搭建石炉,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经验。石炉的长宽高不能超过六十厘米,而且炉口要收小,这样才可以保证炉膛的热量,足以烤熟列巴。
必须承认在不使用水泥和泥浆作为黏合剂的情况下,将这样一个技术要求很高的石炉搭建起来,确实不仅仅需要工程学的技术,还要掌握传统古建筑木工的榫卯技艺,当然这一切的基础显然来自于我幼年时对于积木和乐高玩具的热爱。
我将所有运回的石材都用上之后,正好搭成一个完美的石炉。最后,这个石炉只剩下封顶这最后一个工序了。
还缺少最后一块石头,足够大的面积,正好可以填补上面的那个缺口。
只要找这样的一块石头,这个穹庐般的石炉就完美了。我突然记起,自己在寻找小鹿的时候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块片状石头。我仔细回忆,记忆变得清晰起来,那块石头应该就在一根已经朽烂得如同粉末般的树根旁边。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我从那块石头旁边走过很多遍,因为我相信通过地毯式的搜索方式,一定可以找到那只隐藏起来的小鹿,但我真的错了。
这次我直接走到白桦林中拿那块石头。
它果然在那里,我无数次地从它的身边走过。没有想到原来这块石头可以派上这个用场。
我蹲下,当我将手指插进石头的下面想要将它搬起时,石头却突然在我的面前开始蠕动。
我以为自己花了眼。
然后这石头突然有了生命,扁平的石头慢慢地探出一个小小的头颅来。
我激动得不知所措。我的查克拉,我的小宇宙。
竟然是我找了两天的小鹿。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两天的时间里,我一次次从它的身边走过,却一直以为它是一块石头。即使我都趴到地上去掘一个鼠洞,也没有想到翻翻这块石头。
还好,它看起来状态不错。估计这两天它一直一动不动地卧在这里,这是它们的本能。它会一直卧着,直到母鹿回来。它没有消耗太多的能量。
我小心地把双手插进它的身下,生怕触痛了它,然后轻轻地把它托了起来。
它柔软得像一匹布,我生怕碰伤它的骨头。
看到我将小鹿抱回营地,芭拉杰依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喜,似乎这本来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确实,她说过,小鹿会自己回来的。
让雌驯鹿接受离开自己两天的小鹿,说起来也容易。芭拉杰依只是唱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当然,这个细节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个石炉,用了整个夏天。
几乎每十来天,芭拉杰依就会用它烤一次列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我认为这是芭拉杰依历年烤制的列巴中,味道最好的。
我相信这美味的列巴除了是芭拉杰依多年修成的手艺,也得益于这个片石垒成的烤炉。
我称它为驯鹿石炉。
而那只找回来的小鹿,也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列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