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到底哪里的羊肉最好吃?”
早些年,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内蒙古的!”
这容易让人联想到“生于斯长于斯”那句话,甚至会得出主观臆断的结论,而我却乐此不疲。
艰苦年代过后,市场逐步放开,人们从粗茶淡饭,逐步过渡到能够自如地买肉吃。而味道鲜美、又有食补作用的羊肉,不再是边远牧区的专利,开始走上普通百姓的餐桌。“大草原”的城市里开办了许多蒙餐馆,专业的做法,特色的菜肴成为吸引人的招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单位年终搞福利,最受欢迎的是羊肉。每到冬季,单位都要先派有经验的人到草原去,选定牧户,挑肥壮的绵羊,谈好价格,预定好数量。临近春节,再派车去拉回已宰好的羊(称作“羊科勒”,指去皮和头蹄下水的整羊),分给职工。人多的单位要去两三辆大卡车。
羊肉的分配过程也简单,不是一人拿杆秤,给张三称二斤,给李四称三斤那样小打闹,而是每人一只,直接从车上搬。冻得硬邦邦的“羊科勒”,往自行车架上一夹,一手扶车把,一手扶后面的羊,兴高采烈地驮回家。刚刚还在办公室动笔工作的同事们,一转身,玩起了车技,那是冬季里草原城市一道靓丽的风景。
羊肉是畜禽里最有个性的一种,集鲜、嫩、膻、香于一身,既有食草类动物的野性味道,又有类似于海鲜的即时鲜劲儿;既有动物肉质的纯香,又没有大肉的油腻肥厚。这混合的味道,容易俘获人的味觉,能瞬间满足食欲中“馋”的需求,香醇加甘厚,还有其他说不出的滋味,一旦喜欢上便容易上瘾,吃了上顿想下顿。
“膻”是羊肉的特点,也是亮点。几乎没有不膻的羊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常有人跟我说:“喜欢吃内蒙古的羊肉,没有膻味。”那可能是太过喜欢,“膻”味又恰到好处,能够适应,感觉不到“膻”的缘故。羊肉失去了膻味,便失去了灵魂,犹如胡须之于男人,草木之于森林,缺失便不完美。
许多人向往草原,要看一看,走一走,当有朋友跟我谈起要去的时候,我总是先问一句:“你喜不喜欢吃羊肉?”如果喜欢,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不喜欢,是要受制的。对方如果不喜欢吃羊肉,那谈论草原话题的热情,顿时消减一大半。闻不得羊肉的“膻”,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只是到了草原,无法享受这人间美味,总是有点缺憾。
绝好的羊肉,离不开这几个条件:
首先是品种要好。一般来讲,羊的品种决定了肉质、口感、味道。好的品种再加上优良牧场,肉自然会香嫩。草场条件差,羊的品种也不好,肉的口感自然就好不哪去。
其次是饲养方法。过去,草原上多是粗放经营,也就是早上把羊群放出去,晚上赶回来,羊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觅食,什么苜蓿草、野韭菜、沙葱、野花都是它们的饲料,杂而富含营养,随之而来的肉质也会鲜香。农区多用秸秆饲料喂养羊,肉质发硬发柴,味道也差一些。
再有就是保持新鲜问题。羊肉跟海鲜很像,现宰或初冻的,血水还在,保持了肉质的新鲜,若是存放久了,再被暖风吹过,一定会失去肉质的原汁原味。因此,应季非常重要。
我是属于适应“膻”的那一类,不但不讨厌,还很喜欢。草原去过多次,品尝过多种羊肉的做法,应该说,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风味,吃后让人难忘。印象较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在呼和浩特,朋友说带我去吃羊肉。我们来到赛马场边的蒙古包,原以为是老三样,没过多地在意,可坐下来一看,跟平时吃的有所不同,是“水煮肉”。这类似于涮火锅的做法,不加任何调料,把小块羊肉放到清汤里煮,趁着鲜嫩,捞起食用,既软嫩又香醇,还保持了羊肉特有的鲜劲儿,这是我过去所未见到过的吃法。以前吃羊肉,要么炖,要么烤,要么炸,感觉味道都不错,而这种做法,不油不腻,不用其他香料辅助,原汁原味,有种“大音希声”“大味至纯”的感觉。至今,想起那次的“水煮肉”,口水还会情不自禁地往外涌。
另一次是吃烤全羊。在内蒙古吃羊肉并不难,家里做,饭店吃,请人或被请都会有,炖羊肉、手把肉、涮羊肉、烤羊排、烤羊腿、羊杂碎、羊血肠等等,做法繁多,但吃烤全羊却并不容易。一则烤全羊体量大,一烤就得整只,一桌人一顿无法吃完;再则是成本高,除了羊的成本,烤制就得需要大半天时间,之前还需要腌制,费工费时,还得有专门的技术和设备。我在大草原做新闻工作多年,也有下乡去牧区采访的时候,吃过蒙古包里的手把肉,可品尝烤全羊,还是第一次。
那是1996年3月,我们去达拉特旗采访王果香,她带领乡亲们植树治沙的经验,受到国际防治荒漠化组织的关注,被邀请去联合国介绍经验。采访从下午延续到晚上八点多钟,此时,肚子早已造反,“咕噜咕噜”直叫……
终于可以吃饭了,只见厨师推着小车走进来,车上摆放着一只烤好的整羊,高抬的羊头上系着红绸子,四肢跪卧,棕红色的表皮,一层油脂透遍全身,原来是久负盛名的烤全羊。
如果草草地动刀动筷,大快朵颐地抢着往嘴里塞,按普通羊肉的吃法,那就失去了吃这道名菜的意义,烤全羊的文化内涵还在于它的庄重感。厨师将车子停好,一位身着半旧中山装、头戴鸭舌帽、满脸皱纹的长者来到小车前,他用蒙古刀从羊背上划个十字,然后削下一小片肉,双手托着,神情肃穆地用蒙古语高声吟诵,富有节奏的颂词,像一曲古老的草原歌谣:“我们特意安排这蒙古族最古老、最传统、最高规格的烤全羊招待贵宾,共庆这幸福时刻。我们把这美味神圣的烤全羊,献给最尊敬的客人,祝大家吉祥幸福安康……”
我们静默地听着,思考着大致的含义,神圣感弥散在整个房间。吟诵持续三四分钟,司仪将那片“神圣的肉”献给采访的领队,见过世面的领队深知蒙古族礼节,接过肉,庄重地还礼,然后一扬脖,将那片羊肉送入口中。大半天的采访,满脑子的植树治沙,瞬间被这庄严而神圣的仪式所笼罩了。
一道菜,被专门赋予颂词,这在中外菜肴史上是不多见的。跪卧的羊,威严庄重;吟诵的人,凝神专注,这是家畜羊和饲养者共同缔造完成的一种饮食文化。深受感动的我们更觉肩头任务的繁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全力做好采访。多年过去,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还依然历历在目。
之所以衷情于内蒙古的羊肉,还受一件事影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做媒体宣传,其中有个事件成为宣传的亮点,那就是抢手的东乌珠穆沁旗肥尾羊,出口到中东国家,可以换取大量的外汇。报道说,每年有30万只活羊,通过天津港,用船运送到沙特阿拉伯等地。这单外贸交易,被视作具有开创性的出口创汇行为。据知情人讲,装船时每一只羊必须是活的,中东那地方的人,特别喜欢乌珠穆沁草原的肥尾羊。
这件事,我们报道很多年,乌珠穆沁肥尾羊的大名,也深深地印在脑海中,不只是中东国家的人喜欢,我们也喜欢。当然也有朋友喜欢苏尼特的羊,还有的喜欢阿尔巴斯山羊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喜欢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数,产羊的地方也很多,百姓有百姓的爱好,名人有名人的吃法。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创造过很多猪肉的吃法,对羊肉也是情有独钟,他在《次韵子由除日见寄》中有:“秦烹唯羊羹,陇馔有熊腊。”是说喜欢陕西的羊羹(羊肉泡馍),以及甘肃的熊肉干。
这些年,我到过新疆、西藏、青海、甘肃、宁夏和陕西等地,这些地方均为我国羊肉的主产区,具有代表性。倒不是专门为考察羊肉而去,但在每次的行程中,总会留意当地羊肉的吃法,安排一次品尝的机会,炖羊肉、烤羊肉、羊肉串、羊肉泡馍等都品尝过,感受到了各地风土人情的不同,在饮食结构上也存在差异。首先是羊肉的品种不同,肉质差异很大。其次是做法多样,有炖有烹,各有所长,西北地区喜欢添加胡椒、花椒、辣椒、孜然等调料,感觉掩盖了羊肉本身的味道。
我发现一个现象,无论新疆还是西藏,当地人都认为他们那里的羊肉最美味。
对羊肉的认识,促使我有所改变的,还来自于一次买肉时的对话。在南方某市的羊肉专卖点,卖肉的女人高挑的个儿,头系黑色围巾,动作慢腾腾的。我问她:“有内蒙古的羊肉吗?”
她待搭不理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不卖内蒙古的呢?”
“那里的羊肉太香,油腻。”
“你卖的是哪里的?
“青海的,我们那边的羊肉不肥,好吃得很。”
女人的话,引起我的思考:同样是羊肉,为什么有人不爱吃香的呢?原来,地域不同,形成不同的饮食习惯,再加上羊的品种不同,做法差异,各地都会形成自己的常规做法,并得到认可。日子久了,自然吃着就顺口。
青海人说青海的好,新疆人言新疆的棒,西藏人首推高原的羊肉,都说自己的好,那到底哪里的最好呢?
我后来的回答是:各地的羊肉都有自己的特点,你喜欢哪种口味,哪里的就好。要是让我推荐,无疑是乌珠穆沁肥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