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雁去也,河冰封,天气霎时随着节令的律动变为凛冽状态。
在冬天,如果没有姹紫的蝴蝶兰陪伴,没有水仙蒜苗一样的葱茏和氤氲的花香,人在楼上,其实很是了无趣味的。
最是回味意悠长,围炉抱书忆天凉。伫立高楼,望断天涯,思绪遄飞如落叶,家乡自然萦回于脑际。记得,前年夏秋,乡下通太沟的蘑菇特别多,什么松蘑、肉蘑、草蘑、灰蘑、榛蘑,多到只要不懒,只要走进山林,总会喜出望外,满载而归。当然,冬天不是采蘑菇的季节,还因清寥让人落寞。好在,有猪血肠的气息在城乡袅袅飘荡,撩动了我的相思。
是啊,镇街上张灯结彩,年味渐浓,乡下的猪血肠叩门,让我得以拥抱热气腾腾的生活。
丑牛年末,刚刚迈进腊月的门槛,小寒、大寒牵手,腊八与小年相继,那种别样的馥郁馨香的猪血肠粉墨登场,迎春花一样葡萄一样串连着莅临我的餐桌,赐我以大快朵颐的口福。先是,有人去乡下吃猪肉,还能想着我,将猪血肠送到了我家;接着,亲戚的单位杀猪,分血肠,想着我,送过来几根;有位战友,没有忘记我;还有的亲戚,去市场接来猪血,自己灌了血肠,也送过来很多;就在小年的前一天,叔叔家也煮了血肠,刚出锅,趁着热儿,送到了我家。我情不自禁,抓过来就咬一段。这是通太沟的味道,是乡土的味道,香喷喷的,口角生津。去年不比往常,整个腊月,过年之后,我家的餐桌,几乎总会有猪血肠温馨的影子。那是切实的深情厚谊,是历久弥新的乡情,是新年切近的脚步,是亲人的眷恋,是纯粹的乡思。
是啊,猪血肠,书写着乡音乡恋,飘溢着家乡的温度与味道。
如同一棵树要有偏枝,我家住在通太沟的一隅。那是一条叫六十亩地的小村,仅有五户人家。五户均背靠土山,院落疏落呈一条横线。房上红瓦、蓝瓦、茅草不一,但皆已褪色,红瓦淡白,蓝瓦苍灰,茅草俨然玄黑锈铁。村小,和谐,近邻胜过远亲,也是一幅白云悠悠、炊烟袅袅、绿树婆娑的岭下村郭风情画。尤其腊月,年底了,农闲了,家家都要杀一口猪,让过年有了具象与仪式。杀猪,成为我们童年温暖的记忆。在我们的眼里,杀猪不是血腥,而是欢欣,就像谷子熟稔就要收割,呈现着生活映象。
老孔是屠夫,也是羊倌。一早,他将一群羊赶往荒山,任其信马由缰。回村,磨刀霍霍,指挥着几个男人将圈里的肥猪放倒。猪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宣言,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歇斯底里。但它终究逃不过宿命的必然,随着接血盆那滩荞面的化解与膨大,那声声无奈的叹息与无效的抗议,由细若游丝而终究被淹没。人们把一锅水烧开,把门板从门轴卸下来,搭在大锅旁的风匣上。把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抬到锅边的门板,开始为其褪毛,并为其注气,使其气壮如牛的样子,以便收拾得更干净和之后开膛破肚。
灌血肠是有程序的。见老孔指导奶奶她们将蒜沫、姜沫、葱花儿、盐面放进粘稠的掺有荞面的猪血盆内,用专用的条状榆木板搅拌均匀,就在另一口烧热的大锅烙血饼。每年杀猪,都要反复烙几锅血饼。当年,懵懂年少,不知这是为何,总以为烙血饼是为我们这些孩子解馋。后来终于知道,只有一次次品尝血饼,分辨与掌控好咸淡等滋味,方可灌猪肠并开煮。
老孔有一个圆锥体的铁筒。他把猪肠二尺一段割开,粗的、细的一一摆放在菜板上。他还在悬挂的手巾竿拴一绺麻,那麻好似拂尘,好似发辫,很安静地垂吊着;灌血肠了,他吩咐打下手的人用麻线一一系好那些断开肠子的一端,自己先是大肠后是小肠不慌不忙用铁筒插入,挥动勺子舀着盆里料理好的猪血送下。立时,那些瘪瘪的肠衣皆灵动着圆润起来。老孔令我们用麻线将灌好的肠子另一端系好,用身边的剪刀剪掉多余的乱麻,把肠子一条条放进一个大号的瓦盆。待血尽了,肠衣灌完了,瓦盆也满了,仿佛汇聚着苏醒的小溪,或者一丛摇曳的春柳,簌簌而动,活灵活现;此时,曾经烙血饼的大锅早已派上用场,它烧着沸水,虚位以待。老孔循着先大肠后小肠的顺序,小心地拎着它们入锅,就像将鱼儿逐入水中,使之涅槃重生。煮血肠是有学问的,肠乍入锅,要文火,还要用大号的针不时扎一下,这样,放了气的肠子才不会破损。肠子煮好了,要捞出来,将洗净切好的干白菜和猪脖肉一同放入锅内,与破碎的猪血肠、肠衣搅在一起煮沸,成就一道回味悠长的佳肴。这便是诱人的杀猪菜。
杀猪那天,就是小村的年。假如屠宰的猪不够大不够肥,那就请当家人来聚。他们回去时也要带上杀猪菜、猪血肠去堵孩子、家属的口。
如今,老孔早已作古,小村亦风流云散仅余一家。四年前,哥哥家杀猪,邀我们回去。因为老母尚在,我和妻子就回了小村。那次,我们尝了烙血饼,吃了杀猪菜、猪血肠,岂料,这竟是与母亲最后的诀别,不久,母亲驾鹤西去,与我们天人两隔。
唉,我们年少时想要逃离的故乡,当长大后母亲殁世,那就是想回却可能回不去的地方。
年已过,年味渐淡,城市的上空飘荡着人群的寂寞,喧嚣依旧,却难以掩盖失落。
当然,咀嚼猪血肠的味道让我仿佛领略了家乡的抚慰与殷切。新春至,东风吹,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