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朋自远方来，我都积极推荐他们到鹰膀子地去走一走、看一看。
一眼望去，遍地荆茅，区区几十亩薄田。
我说，朋友们，不要失望，目之所见皆为表象。
这里便是入选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单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先民聚落遗址——兴隆洼文化遗址，距今已8300年。
抬头望去，落叶松木制作的门坊上，“华夏第一村”五个绯红的行草大字赫然入目。
“用‘建制村’来形容兴隆洼文化遗址有失磅礴之气。虽然，这188处房址整齐划一，类于现代村子的形制，但，只要把目光向远处稍移，一定会选用另外更准确的词汇：某古国、某城邦……”
古国，远古之国，属于历史悠久的国家。据“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综合研究”项目发布的成果：在距今5000年前，我国已进入文明阶段，出现了国家，进入“古国时代”……
此时，远处的敖汉和奈曼的界河——牤牛河传来“吭唷、吭唷”的跋涉之音，这条数千年来陪伴着远古文明的“公牛”要启程了，追随着努鲁尔虎山脉奔腾跳跃的雄姿汇向华夏文明的洪流之中。
我略作停顿，沉思片刻，接着告诉朋友们：兴隆洼古国，是一株禾本植物、一块玉和一种动物的集合。
乳白的和金黄的粟
我特别关注兴隆洼文化遗址上夏季生长的一种禾本植物，稷！
稷，古草，却并非长须曳地、斑皱叠叠、佶屈聱牙又十分不堪的样子，只是名字古雅而已。
它早已改换了名字——狗尾巴草。这并不是一个“德行高尚”的名称，容易与狗尾续貂、摇尾乞怜等贬义词联系起来。
夏耘之时，农民张三毫不留情地斩杀其于田间。打着捆的狗尾草从牛车的厢板上探出头来，在阳光的剧烈照射下可怜地摇动着。
我对狗尾草的辨认如特工揪出间谍一样，一株一株从谷子苗里拔出来，动作凶狠，满是诅咒。我并不知道狗尾草与谷子苗是“秦晋一家亲”，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孪生姊妹。
8300年前，兴隆洼古国里开始驯化一株狗尾草。先民们用鞭子抽笞，用石头舂砸，用妩媚的语言劝慰，让一株狗尾草垂下野性的头，缀上饱满的颗粒。许久许久以后，粟诞生了。
“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这是为一粒粟米配的诗。
遗址圈儿里的狗尾草轻轻地摇动叶片与腰肢，聆听村民唱的山歌，俨然一副老祖母倾听后辈献上谀词的做派。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谷子保留着它桀骜不驯的铠甲。即使蒸煮，小米粒儿也常常不粘结成团，各自为战。外地朋友品尝了“粟”饭——小米干饭，边咀嚼边说，好像鱼子酱！准确、华丽而经典。
考古者从古国的土壤里浮选那些发黑的颗粒，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精彩。老先生“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地分拨开来，足足1500粒。C14的宇宙射线撞击在时空另一头的“躯体”上。它们的自然属性就堂而皇之地登上某种杂志论文之中，新石器时代的第一粒驯化谷物种子嵌入老先生的人生成就里。
于是，标签如下：
狗尾草。禾本目、禾本科、黍亚科、黍族、狗尾草亚族、狗尾草属。
粟。谷子、小米。禾本目、禾本科、黍亚科、黍族、狗尾草亚族、狗尾草属。
到底是人改造了一种禾本植物，还是一株草改变了社会进程？
晶莹的和迷惘的玉
有个声音在倾诉：我是古国里的巫师，沉睡在117号墓室。
我耳佩双玦。在双玦的加持下，获得对过往与未来的精准判断。烧开一具麋鹿的肩胛骨，查看从沟塘跃上灰线的安全狩猎路线；占卜，用蓍草的分孽祈祷初生婴儿的平安；扶乩，让那些“乱码”在古国里活跃起来，跳“8”字舞。那时，我是一只戴着玉玦的蜜蜂，我是绽放迷幻色彩的波罗素花，我是坠入时空罅隙的一粒尘埃，我所有的荣耀都系于这两只玉玦，它们陪我沉睡在东北亚的褐壤土之中。
考古刷推开我耳窝上和它“C”形身上的最后一抔黄土，沐浴新鲜、粘糯、香甜的阳光。此时，我的白骨裸露于蓝天之下，将呈现失重状态，跌入永夜；而它们，这对各重23克的玉玦将获得重生。包浆停止生长，一组一组、一叠一叠、一摞一摞的文字从包浆里流出来。
那些曾从它们头上踏过的橐扆、驴、骡、駃騠、騊駼、驒騱停下脚步，被玉的色彩迷倒，甘愿为玉牺牲；来自草原深处的秃鼻乌鸦张开第三只眼吸纳玉玦上晶莹的光芒，为古国的“暮光之城”送去沙哑的声音；有人被枭首了，双眼凝视长河；有人在通往瀚海的小径上坐化……
它们是漫长的上古时代、中古时代的见证者，它们看到了一个农夫的伟大和一个骑士的勇敢，它们让一个雄心勃勃的士大夫迷惘，也让一个卑服的古国昂首挺胸，它们看到铜雀台在钟鼓声中崛起，也看到一个建制兵团在“半渡而击”中殒灭……
远处传来“叮叮”的声音，一个笨拙的汉子在开凿沙日山（遗址东的山峰）上的岩石。
碳酸氢钙、二氧化硅、三氧化二铝、氧化钠在努力寻找一个最适合的位置。
或在墙基、或在甬道、或在井甃、或在油坊、或在磨室、或在墓地，成为物质世界的一个构件。
或成权杖、或成耳饰、或成口琀、或成璜、或成钩带、或成吊坠、或成佛像、或成衣装、或成印鉴，构筑人类精神世界和社会框架，成为精神世界的构件。
蛮力下，跳动着汉子的欲望，也跳动着石头的欲望。跳动着玉器商人的欲望、巫者的欲望、尊贵者的欲望和历史的欲望。
我指着那开山的汉子——他已放下手中的锤，转身而来，我说，他要对古国发动劫掠……
牲祭的和偶像的猪首龙
祈雨庆丰时节，兴隆洼的先民们抬着硕大的猪头邀请诸神尚飨，以血食向先祖昭示后继有人，祈求风调雨顺，家社兴旺。
在距它五尺远的褐壤土中，另一个猪的头颅在向上对视。猪头在前，石头、陶片组成的“S”形身躯蜷伏于此，一个伟大的图腾孵化于历史长河之中。
来倾听它们跨越8000年的对话：
你从哪里来呢？
我生活在北方气候最温暖湿润的时代，与人比邻而居。
在M148号墓葬中，人骨与一雌一雄两具猪骨并排摆放。生前为墓主玩伴、财产，死后也与墓主同赴黄泉。这在洪荒时代是一种风尚吗？
你是8000年前森林里的刺客吗？
我是猪首龙，是北方的图腾，与人类繁衍生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是文字“家”的构成要件儿。
如果我们也聆听到这些对话，如果我们还有更大的兴趣，我们会获取更多有意思的历史文化信息。
譬如：
有一个有趣的记载。宋朝乐史在《杨太真外传》中记载：“禄山醉卧，化为一猪而龙首。”安禄山以“猪首龙”蛊惑帐下兵士反唐，“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后来，名叫李猪的侍卫，挺一把钢刀插入安禄山腹中。可谓“兴于猪，亡于猪”。
有一种带着歧视的认识。《本草纲目》：“猪，吃不择食，卧不择埠，目不观天，行如病夫。……其肉寒，其形象至丑陋，一切动物莫劣于此……”其实，野猪族群瓜瓞绵延，子嗣众多，生长犹快，是兴隆洼氏族的食物来源，优质的蛋白质改善了文明进程。
有一个可爱的实证。在博物馆的展柜中，敖汉出土的猪首玉龙耳朵尖尖而凸起，有如游方僧人的帽子。《史记·致都》中记载：“（郅都）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卒入厕。”北方野猪啸聚山林。
有一种长久的期待与寄托。《周易·乾》：“初九，潜龙勿用。”在时间与空间的广延交错中，猪首龙身伸展延长，猪吻、马脸、鹿角、蛇身，张牙舞爪，遨游于云际，腾冲四海。
有一种思想的流布与赓续。当龙的概念形成了，中华文化又赋予龙更多支脉，传说龙生九子：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睥睨温暖的南方，大踏步从努鲁尔虎山脉跨越而去。
我跟远方的朋友告别时，远处村庄的人们一队队走来。
有一队红装素裹地扭着大秧歌，咚咚呛，咚咚呛；有一队庄稼汉戴着傩面具，孔武有力地踩踏地面；有一队妇女端着“之”字纹陶罐，款款而行；有一队老人佩着玉器，念念有词；有一队儿童拿着石块奋力掷出，以期击中前方猎物。
而此时，从古国也走出了一模一样的队伍，拜蹈起舞。
我、远方的客人陷入时空的错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