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草原,长风如歌,万物灵动,四季皆是舞蹈的盛典——雪花飞舞,云朵舒卷,百花摇曳如美人柔姿,河水抖动似绸缎飘摇,天空之上,苍鹰振翅翱翔,碧波之间,天鹅蹁跹起落,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在草原看久了,我以为,草原上最美最动人的舞蹈,一是马群的自由之舞,二是芦苇的身不由己之舞。
马群在起伏的大地上出现了。阳光万道,梳理马背蓬松的曲线,风也不甘寂寞,奋力地搅动阳光,于是,骏马的鬃毛和长尾张扬成鞭网,肆意地拂动风景,阳光乱了阵脚,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金粉,晕染了耸动的画面。长啸击磬,马蹄擂鼓,大地铿锵,马群的姿态一次次陡变,细节历历逼近——马儿鳞次直立,四蹄披荆斩棘,踢开冰雪的白被,马鬃和马尾蘸着金墨,开始了一场激情的写意,天地因此远退成为背景,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扼制这一往无前的驰骋。
马群为何而舞?毫无疑问,它们并不是在为人类上演诗画。马儿其实是最温顺的动物,由于基因记忆中对食肉猛兽的恐惧根深蒂固,所以马儿的生命一直在为了奔跑进化,人类以为的舞蹈其实是马群集体的惊悚时态。不过,即使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马儿到底还拥有奔跑的自由,换言之,我们看到的马群之舞,张扬了马儿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自由。
与之相反的是,草原上的芦苇之舞却是不自由的舞蹈,是植物处于根与风的博弈中呈现的挣脱时态。风要把生命连根拔走,根死死地拥抱着土地,于是芦苇的舞蹈永不停歇。
呼伦贝尔是草原和森林的交错地域,有三千多条河流,五百多个湖泊,自古以来水草丰美,到处都是沼泽湿地,有水的地方就有芦苇生长。如果说樟子松、落叶松和白桦构成了兴安岭上的森林,那么,连天接地的芦苇丛可谓草原上的森林。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岂不知,天地无须言,一千种生命有一千种语言,一万种生命有一万种语言,时时刻刻在诉说着天地的神谕,践行着天地的夙愿。例如芦苇,告诉了我们很多很多。
生长在中国高纬度地段的呼伦贝尔,芦苇只能利用不足一百天的无霜期和时间赛跑。从五月末到八月底,她们飞快地发芽,飞快地拔节,飞快地孕穗,飞快地开花结籽,飞快地在根下蕴积越冬茎块,然后听凭风运送生命的希冀,把种子交给不可知的远方。当一个短促的生命季结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们再看芦苇,简直有点惊诧加惊喜, 那些镀了金似的芦苇,高高地占据了地平线,就像太阳女神不肯离去的裙袂在悬移着。芦苇鳞次栉比,集体直指苍天,互相支撑着,看上去棵棵纤细,合起来众志成城。虽然它们茎秆壳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再没有可以滋养生命的汁液,但保持着原初的婀娜和力度, 临风于旷野一方。
突然雷声滚滚,风雪交加,大有天崩地裂之势,芦苇姐妹在风暴的手中,尽由摇撼摧残,身不由己地踉跄着身姿,一遍遍起伏,一次次挣扎,那种坚韧,就像勇士的义无反顾,永不言败。当风暴过去,它们头上无数脱去了种子的花穗,并没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竟能够像铃兰花一样,千树万树地盛放着、摇曳着,它们洁净的身姿洗尽铅华,一尘不染,像纯银一样澄明剔透。这时候涌在我心中的不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凄凄然,而是“力斡春回竟是谁”的赞叹。我不由想起生活中那些底蕴在身的银发母亲,她们从容自若,并没有因为完成了传承生命的任务而香消玉殒,一生的经验已经化作不可磨灭的优雅和智慧,兀自美丽着,毫不惧怕万物失色的冬季。而眼前的芦苇,这禾本科多年生的大草,已然把无限的生机埋伏在地下发达的匍匐根里,此时,只不过是围绕着节令轻轻地走了一圈,正值回头再来。
芦苇是一种多么好的植物不必细说,这几乎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入药,可饲畜,可治理水土,可美化环境,可净化空气,可制作生活器具,可参与建筑,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芦苇施恩于中国人业已七千年,当然也深深地走入了中国人的情怀。
写芦苇的诗文,我们忘不了杜甫的《蒹葭》: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诸如此类,还有宋代曹豳的《西河·和王潜斋韵》: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唐代白居易的《风雨晚泊》: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唐代黄滔的《别友人》:梦魂空系潇湘岸,烟水茫茫芦苇花。唐代许浑的《夜泊永乐有怀》: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
古人尘旅,忘情于山水之间,咏物言志, 诸如此类,归根结底,写的尽是文人士大夫的伤怀和寞落,用当今的文学眼光看,有多少生态意义蕴含在其中呢?即使有,也应该是一种无意识或者不自觉的闲笔吧。俱往矣。在经过干旱、洪水、沙尘、海啸等等的无情教育之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成为愈加广泛的共识。我深感幸运的是,自己还能过着贴近土地的生活,在一年四季的每一天都能随心所欲地从芦苇旁边走过。在我的窗外,伊敏河婉转流过,留下一路的湿地,一路的芦苇,缓缓地向北方流去。我下楼不出千步,就可以醉入河畔芦苇的芳香,驱车任意方向不出三十公里,就可以坐看芦苇荡铺天盖地的场景,观察芦苇生态的种种细节和潜在的诗意。我常常为之如醉如痴。
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只要空气在流通,芦苇就不会停止舞蹈。哪怕艳阳高照的正午,芦苇的花穗也时时反映着大地的呼吸,微微颤动。正如人们渲染的,远方的蝴蝶要是扇动了一下翅膀,呼伦贝尔的芦苇就会袖袂飒飒,不舍昼夜地摇荡起来。看吧,如云如烟的芦苇集体俯下去,像轰然坍塌的远山,随即又仰起来,变成了轻轻漫卷的云朵,它们知道自己有根,也懂得自己离不开风,便在羁绊中获得了婉约,在束缚中得以年年岁岁花相似,这种况味意境深远。
新春伊始,芦苇在春水下绽放出微绿,旧年的银黄色枝条缓慢地垂向新芽, 化成汩汩的水,进入新生儿的叶脉,回归到生命的原初。昨日就这样变成明天,芦苇的幼苗小鱼儿那样在水中舞蹈,一夜之间破水而出,只此青绿。
我之所见不止芦苇之舞的唯美。
那是2004年初夏,我在乌兰泡岸边久久不愿意离去,期待着百鸟蹁跹的景象。蓝天倒映在水面上,芦苇连绵成绿色的云朵,而白云垂下来,和这片绿云粘连成一体。冷冷的风把这一切拂荡起来,似乎将水底的鱼、湖畔的花儿、草心里的蝈蝈凝固成一块冰了,唯有芦苇甩动着它们的长发,一遍遍从湖面撩起许多金光闪闪的水珠,又忙不迭地还给湖面……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呼呼的风声。
一峰骆驼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天降似地停在我身边。骆驼上是一个老牧民,应该叫他老哥哥。骆驼卧下,老哥哥没有离开骆驼,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在坐等着百鸟。半晌,老哥哥展开双手,从后面像扇子似的护住两耳,这一个动作被我收入眼底,从此成为我聆听草原的经验。
我学着老哥哥的样子,用两个手掌给耳朵挡住风,风的呐喊消失了,一切是那么奇妙——芦苇塘里传出了百鸟音部的交响曲,感觉种种的高歌浅唱就像刚刚洗濯过的箭镞一般,突然清晰嘹亮地飞了起来,继而升腾跳跃着,喧闹了整个苍穹。你听,大天鹅的鸣叫时而像汽笛一样尖锐,时而像诗人的孤吟一样低沉;无数的凤头百灵,叽叽喳喳地,似乎在倾诉,又像在吵嘴;不知道什么鸟儿在低飞,“嗖——嗖——”的声音,像是谁在弹拨大提琴,细细听,在芦苇的掩护下,还藏着一首嫩嫩的歌谣,那是雏鸟在向妈妈要吃的……原来百鸟的安乐生活隐于动荡的芦苇丛中。
呼伦贝尔的春天刚露出一丝暖意,伊敏河的冰面就有点湿脚了,河中央的小岛上,芦苇丛保持着上一个秋天的银黄,也一如既往的舞着。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大胆地穿过冰面,进入每天都看着却不曾涉足过的芦苇小岛。气温依然在零下十度左右,芦苇密密匝匝,像无数支手臂,从四面支撑着我,拥抱着我,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了。风到哪里去了?在芦苇塘的深处我突然体会到了一只鸟在芦苇之舞中获得的温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