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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长风

流动的云 常胜杰 摄
  □艾平

  朋友,这一切就发生在你眼前的草原上,遗憾的是你作为一个旅游者很难看到。

  你在百花盛开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漫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每一种草都奉献花朵,那摇曳的繁花,犹如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五光十色,熠熠楚楚,每当风儿走过,它们便翩然起舞,一闪一闪地把阳光撞成叮咚响的琴弦。你沉醉在久违的诗和远方里,情不自禁地去拥抱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野花,便以为亲近了草原。

  你亲吻着芳香四溢的野花,欣赏着它们浓妆淡抹的妩媚,端详着它们仪态万方的婀娜。你把一种又一种的野花逐一拍照,然后使用花草识别软件,叫出了这些花的名字,也知晓了这些花的习性——淡雅的薄荷花,多年生芳香草本,微紫色,像一团绒球似地被茎秆串起来,生在水边草甸,放在嘴里嚼嚼,呈微辣。最能够点染草原的该属红彤彤的萨日朗花了,这种百合科植物,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它们没有绽放的时刻,你只有使用微距寻觅,才能够发现它们,不知道是哪个画家把红和绿调成了暗暗的混合色,更不知道是哪个孩童,笨拙地把这些蓓蕾捏成子弹状,也正是由于暗淡低调,萨日朗的蓓蕾躲过了风,躲过了鸟,总是在清晨盛放,只见它们反卷起玲珑的花瓣,以小红灯笼的样貌,弥漫了山坡、林缘和草甸。也许萨日朗觉得自己的美丽,还不足以报答赐予它生命的上天,于是它用千百年的时间,慢慢地告诉人们,清热解毒,养阴润肺,是自己的长项……还有,小黄花菜,就是那种被叫作萱草的喇叭状鹅黄色花朵。从姿色的角度看,小黄花菜和萨日朗、赤芍、野玫瑰、狼毒花可以说是草原花海中最耀眼的仙女,而小黄花菜的非凡之处,即是一道草原上的家常菜,可凉拌,可烹炒,可做馅,又是一种味甘性良的原生态草药。还有,吊钟样的蒙古黄芪花,白玉盏一样的玉竹花,给干旱草甸铺上一层莫兰迪纱巾的马蔺花,一串串琥珀吊坠般的蒙古黄芩花……镜头徐徐推进,你发现草原上的每一种花都精美绝伦,别开生面。

  于是你久久地徜徉在草原的花海里,沐风闻香,看不够——蓝蓝的天空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是那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斑斑的白银……在云朵的影子里,几匹红骏马凝固了似地站在草原上,只有鬃毛微微飘动;雄鹰在洁净的天上飞翔,影子在草上掠过,挂着铃铛的骆驼驾车在地上移动,车上的奶桶口漾出缕缕洁白的乳汁,一群旱獭子立在坡地上远远张望着草原,像淑女那样双手抚胸,你特想知道它们是在朗诵还是在唱歌……大地之美,美不胜收,此时你即将结束草原之旅,如醉如痴,心满意足,禁不住面对草原放声抒怀——啊,美丽的大草原,你是花的海洋,你的馈赠像母亲的慈爱永不干涸。

  且慢,亲爱的朋友,你的话虽然发自肺腑,却仅仅是浮光掠影的感受。让我来告诉你吧,草原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它的富庶和美丽,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幅意蕴深深的生态帙卷,草原让人类在漫长的岁月找到了人与天地的吻合点,形成了天人合一的价值观。

  我多年在草原上行走,亲眼看到草原其实是很脆弱的,挖一锹,一场大风过去就成为一个小沙坑,不几年就漫延成一块沙地,你眼前如此绿意葱茏,那是千千万万的草彼此在地下根连着根,在地上手挽着手,造就出来的天衣无缝,因此,草原上的每一棵草都不可或缺。

  自古以来,人类逐水草而居,就像婴儿一样依偎在草原的胸前,靠草的给予繁衍生息。

  亲爱的朋友,当你观赏过了风景,请跟我来。让我们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去聆听草原的记忆。

  我在林草结合部的撒欢牧场采访,临走时,牧场主人赵红松给我装了一包柴胡草,让我平日沏水喝,说柴胡水是他们家每天的饮品。牧场的饮食,无肉不欢,无酒不欢,这里的农人和牧民,年年岁岁依赖山野草药养生。柴胡为《中国药典》收录的草药,有和解表里、疏肝升阳之功效,药用部位为柴胡的干燥根。那么,在柴胡遍地的草原森林交错带,人们为什么不选择药典提示的柴胡干燥根使用呢?后来我翻书,看到一个信息——在蒙药中,龙胆的药用部位为其花,在中药中龙胆的药用部分为干燥根。蒙药都是用地上的部分。我想,游牧文化中以植物之根为草原命根的理念和农耕文化中“为国之数,务在垦草。”的理念一样,对于原初的人类生存都有重要的意义。

  正所谓生态决定生存,生存决定历史,历史孕育文化,文化不可以一夜打造而成,就像风霜雪雨中的大树一样,唯有饱经沧桑,才会历久弥新。皆因人类知道只有草原可以给他们牛羊,只有河水能够给他们乳汁,只有森林能给他们猎物,这样的记忆渐渐变成了智慧,变成了铭心刻骨的理念。

  遥远的记忆,依然在绿野长风之中栩栩如生。

  三月下旬的一天,阳光普照草原,残冰变成了一洼一洼的清水,旧年的衰草像小狗的胎毛一般软软地铺在地上,每一棵小草的根部都透出淡淡的新绿。我想这天气正适合在阳坡上放牧接羔,牧民们应该都在那里。当我驱车走近道尔吉弟弟的牧场,竟然没有见到预想的那种喧闹。草原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地平线上只有蒙古包和那个醒目的大草垛,草垛上的人是道尔吉,他正挥舞着一把长齿草叉子一捆一捆地往下卸草。道尔吉虽然年轻,但从父亲手里接过这片牧场已经十年有余,用他的话说,也是个老牧民了。我是在一次那达慕大会上认识他的,当时他正手捧奖状从主席台上下来。他得到旗里的嘉奖,不是因为赛马得了第一,也不是因为摔跤拿了冠军,而是因为他家的羊肉在一个展销会上获得了最大的订单。我说为啥你们家的羊肉那么好吃呢,你有什么妙招?他的话很少——听阿爸的话,少养呗。我理解,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在有限的草场上超载养羊。如果草原百草充裕,羊儿会根据自己身体的指令,在不同时节,选择不同的草吃,因此营养均衡。羊儿终日饱食,悠然自得,不会啃食草根,草原上便始终有各种各样的草在长,各种各样的花在开,各种各样的草籽在成熟,那么产出的羊肉自然是肥而不腻,齿颊留香。道尔吉的牧羊经验,来自于他的阿爸。阿爸走了,他留下的草原在儿子手里永续年年。

  见到我的车,道尔吉从草垛上下来了,满头大汗,一脸笑容,看来心情不错。我问他,不是刚刚接完羊羔吗,羊妈妈需要牧草,羊宝宝需要奶水,你怎么能把它们整日关在圈里呢?

  他说每年这个季节他家都要休牧,因为草地一放绿,吃了一冬天干草的羊对嫩草的气味非常敏感,这时候把它们放出去,它们会使劲啃食刚刚长出来的草心,草就没法再长了。休牧到五月下旬,草长到半尺来高,营养也丰富,就不怕羊啃了,恰好小羊羔也已经学会了吃草,这时把羊群放出去,正值水草丰美,恰到好处。休牧圈养,每天投草喂养,定时给羊饮水,人是辛苦点,但是入冬羊出栏的时候,看看膘肥体壮的羊,就知道这辛苦值得了。

  我说给你点个赞吧,你是响应政府号召积极休牧的模范。道尔吉说,政府是根据草原的规律,总结传统游牧的经验,出台了草原春季休牧政策的。

  三伏天快过去了,我又一次来到道尔吉的牧场。天气见凉,早晨草尖上出现了淡淡的白霜。这时候牧民开始打草了。草原这个季节常常秋雨连阴,随时有可能下霜,长了一个春夏的牧草有可能被泡在地里,说不定还会被冻在地上。谁都知道储存牧草对于牧民的生计有多么重要,但是道尔吉说,再挺两天,再挺两天,让草籽落一落……我说,要是下雨怎么办?道尔吉抬头看看天,看看地,不吱声。他说看见鼢鼠出洞囤草籽,看见野鸭子钻进草丛里不抬头地吃,就开动打草机。在他家七千亩的草场上,我们坐直升机看他开着拖拉机打草,感觉像在写一卷书、在画一幅画——每隔三百米,就会留下一条十米宽的草籽带,不刈草,让草自然衰枯,草籽自然播撒。他打草时刻意留下七厘米高的草茬,那是为了不伤草根。只见没有割过的草籽带呈现浓墨重彩的黑绿,而他身后割过的草地就像灰绿色的天鹅绒。阳光之下,草场上他收获的一个又一个大草捆,排成队一直延伸到天边的云里,就像书中的标点,也像印象派画家修拉的点彩。转年春天你再看他的牧场吧,一场春雨,打过草的地方茵茵碧绿,没打过草的草籽带金黄透绿,那些随风而去的草籽,在四面八方绿了个无边无际。我的兄弟道尔吉每做一件事的时候,心里时时刻刻装着未来的春天。

  远方而来的朋友啊,此时此刻,你为什么陷入沉思?

  在你即将离开草原的时候,我还要带你到博物馆,看一件牧民的衣服。

  这是一件额吉的额吉留下的蒙古袍,白茬的皮面在岁月的剥蚀中已经枯黄,朱红色的玛瑙扣子已经残缺,袍子的群袂失去了大半,那是马镫和草尖长期磨划的结果。在这件来自岁月深处的蒙古袍胸襟上,有用三种颜色镶嵌的横条图案特别醒目——蓝色,黑色,红色。这些色彩在你眼前闪耀,亘古如初,仿佛是谁从远去的时光里跳出来跟你说话。

  一个笑眯眯的解说员出现了,白皙端庄,谈吐不俗。她是鄂温克牧民的女儿,身上的蒙古袍是高级织锦缎的,典雅又华丽,和博物馆温暖的灯光十分匹配,在她的胸襟上我们又看见了蓝色、黑色、红色的三道横条图案。

  解说员告诉我们,蓝色代表天空,黑色代表大地,红色代表火。这个古老的民族就是这样把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带在身上,放在心中,赶着牛羊,唱着牧歌,穿过霜天雪雨,穿过森林,走进草原,走进崭新的生活。

  这一切都发生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能了解,便是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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