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繁露
还需要一些温暖的风和雨水点燃草尖与枝条,给那些神秘的早行者,以鞭策和鼓舞。
雷是唤醒,不约而同中,万物向太阳敞开了阊阖,像学子向圣贤敞开了心房。惊蛰是个虔诚而有革新意味的时节,就像一介意气风发又学富五车的学子,在漫长的等待中,就要面见考官了,这个朝气蓬勃的学生,仿佛盛着考卷的托盘,失手打翻了,倏然一惊,这无意的冒犯,却成了破陈规与开新立,使考官面对忽然泄露的惊艳的试卷,不由自主放下姿态走下神坛。
此刻,北方还睡眼惺忪,这个濡染过胭脂的昆仑女子,秦关汉月两千年,破开霜重雪寒,却依然还是风吹草惊的样子。仿佛很多年前,失乡的兄弟拍马而去,那半卷的辕旗,落成了天边的浮云,寒林一带,是梦与醒的边缘。松软的雪花抵达地面时,先于桃花落成了泥,听到岁月深处迫切而深沉的叹息。隐约觉得,桃枝青了,有一只雉鸟,陷于漫天雪意与雨意之间。像童年的一个早晨,窗外,冰雪融化,身下床褥返潮。听到了一声鸟鸣,带走了一夜的忐忑。我生活的这个高原,春天就要降临了。这一刻,鄂尔多斯是青色的。这青色很平缓,像高原无数的褶皱,却并不像它切下黄河崖壁时的落差那般高峻。青归柳叶,你可以窥到桃花赶往高原的匆匆行色。这姿态像看到田野迎春的步履,似乎它并不是急于要收获,只是要传达一个信念,一种精神,也仿佛是很久远的一种不动声色,眼眸深处千年沉淀的悠远,可滤出民歌汲取的露水与清气。
像旧时的一个新嫁娘,于青黄不接时出现在枝头的黄鹂,鲜衣鲜裤鲜明,样子却是敛首、低眉、杏眼作答,好像婉转在一首诗中。二十四节气中,这是一个富于改天换地气质的节令。春天的隐喻,让人凭空增加了诗意,如枝前忽然闪过的鸟,继而听到了它的鸣叫。仔细谛听下去,在草坡上,在树林边,在融化的潺潺溪流下,都有鸟的潜影幽声,也仿佛一卷画里的江山,在飞雪或雨或霰的意境中,看到策马回来的唐朝诗人。这一刻,会想到李贺,战袍上写下的诗句,像一支孤寂的雕翎箭,成群的大雁随着一名戍客出关,高耸的关楼后是隆隆的鼓声,这似乎更像是惊蛰的一种意境。雪落塞北,李贺站在雁门关上,春风吹破万年霜,诗人皴裂的脸,比琉璃瓦更沉着,比诗句更幽深。似乎有一只雪豹,在冰草中蛰伏,茫茫北方,这时确实需要一声惊雷。十面埋伏,需要看到永不群飞的鹰,专注一只破空而来的白雁,这是天下最亮的春声。普世的粮仓,填了一场雪或雨,隔了千年的尘路,像隆隆开过来的一列火车,桃枝颤动,离黄惊飞。布谷喙时,八千路云和月,同唱一首敕勒歌,乡音和遗产,是一面湛蓝的天空,等待一场裂帛的惊厥。更新与改革需要深刻的介入与呈现,像幼鹿萌动的角在春天比璀璨的花更夺目。
仿佛和阔别已久的诗人,在人海中,彼此尚未辨认出来,铁打的马蹄,就印满了山河,风的前面还是风,仿佛用带雷的雨声,唤醒田原,唤醒一个人,唤醒一棵草,青牛踏破的河水,我这颗心,一用力,你就会滤下星辰一样的露水。我藏在心中的乡愁,早已繁衍成乡音,中国风景与古典诗歌,以及婴儿般的育出,都是隐隐的、绒绒的春意。早晨始,我的起点是一只鸟,日暮归,夕阳下的鹿场里,我独自一人落在溪树和云雾后,田野上混合着牛粪和泥土的味道,被我带到一场诗歌朗诵会上。穿白裙子的女诗人,在小桥流水的布景里,她的诗像落在群峰之间的瀑布,连她脚下的小桥也颤动起来。这辽阔的春意,很多人闭上眼睛,座中的一个女孩,诵出了唐朝诗人惊艳千年的绝句。众人回应,仿佛群山回声,星辰落进人群。
穿过旷野,独擎西风,清冽的霜晨四下无人,不由地转过身,身后这条酥开冰层的大河,史诗般庄重、肃穆、宁静。我来时,一个诗人刚把一首诗放进中国诗歌网,有一句诗印象深刻:植入此生\春天在指尖上穿行。去年惊蛰,山冈上的沙棘林被雪覆盖,雉兔出没。他曾写过一首诗:雪让我们安静\万物沉寂\一个小小的藏在万年历里的日子\暗替时光\它让我们回到蓝色的地宫\我有一双晶莹的眼睛\雉兔\更像是一个传世的音符。
这是高原小城里的一个人,站在黄河边,遥望远方和诗歌时,在惊蛰里用汉字写下的一个所见和感受。风吹过大河,抬起头,云层下有一只孤单的鸟,它丢下一两声豆子落入雪中一样的声音,消失在茫茫天地中。布谷鸟恰到好处地掌握了分寸,落向一个枝头,桃花就要沸腾了。
春分堆烟
像追逐水草,喜欢“春分”这个词。它可以把大地覆盖的严严实实,哪怕只是一小片花瓣,作为信使,它柔嫩的筋骨却有一双辽阔的铁蹄。
在虚虚实实的河岸,暖黄的芽,爆着青烟,柳叶展开了,于万象交错、重叠的纷呈中冲出来,婆娑着、婀娜着。河水又大又亮,鸟鸣像是一枚枚落入水中的银币。此刻,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两个字放进水中,黎明时轻轻捞起,再放入鸟巢,太阳升起后,它们飞遍枝头,我看到沸腾的桃花漫山遍野。
似乎每一条纹路与叶脉中都流动着唐诗宋词,温暖的风吹过春山。草把山头攻占了,绿茵茵的尖角,相互吸引、照亮,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接纳它。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上扬,上扬是春分的一个旋律。万千曼妙的枝条,像无数个诗人结成联盟,以婉约之美,对应豪放的天空。正大之庄严如孔子手植松柏,那些花骨朵,如此妖娆,如此明丽,如此舒展。毫无疑问,美总是恰到好处,成为思想和养分,滋育我们越来越好。
桃花已经白了,几乎每年都有爱花的人来折花。窗外的一株,年年受伤,年年又开的沸腾,仿佛它们身上不曾有过伤口,确实也没有伤口。它们的伤口哪里去了?它们在风中摇曳的姿态也一样,连飞来的鸟儿也一样,鸟儿翻动的羽毛与去年一致。清晨,桃花滑下的露水,仿佛美人的泪珠,落到地上,它们是泥土里的鸟鸣,一夜后,宁静和温暖使它们变成草芽,像布满了夜空的星星。这是一个写诗的女孩形容的。她穿了一双绣花鞋,水红的裙子拖曳地上,腰束了白凌子小袄,红丝绸绾一个蝴蝶结,桃花香满头。她用纤细的手指捻了一指桃红,一点点涂到两腮。
我生活的黄河边上,有一座桃花峪,青烟填满的峡谷,住着一个举杯邀月的朋友,他总是笑问:“崔护何时归来?”看惯人间零落,春风吹过的脸,几十个寒暑,来来往往的脚印不离不弃,独守一天清明。他家的屋前屋后,塔地上,石棱中,到处都是桃树,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开得灿烂。春分时,都要邀朋友聚叙,有一年黄昏,青烟湮没了峡谷。我们每个人寻来一个玻璃瓶,装满了烟缕,早晨醒来后,淡蓝色的烟缕浮在了瓶口,摇碎了,太阳出来后,有细微的水屑落在瓶底。又一个春分,朋友们把峡谷里青烟和溪水分别装在十个瓶子里,密封后,送给了一个诗歌博物馆,取名:春分。
春分时节,鄂尔多斯高原青烟袅袅。在深深的黄河峡谷,一推窗,一堆白云挤进了窗户。手忙脚乱去关窗,白云却贴在脸上,一脸微湿。不禁让人想起李贺的诗:“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仿佛一万年,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手中。
后来,天鹅落在黄河之中,北迁途中,必经春草年年绿的高原。长距离的飞行之后,需要一片荡漾白云的水域,需要一条夜间尚有鱼虾的流水。天鹅们嬉戏、游弋、潜底,白毛浮绿水,这是我生活的黄河边,愈来愈明媚的春分景致。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还可以听到天鹅的鸣叫,掠过身边的草木,有一种近乎失控的美。这是两千年前才有的瑞象,此刻,它们正重归这里。我坐在它们身边,一边写诗,一边听《天鹅湖》,一边看流星滑下天幕。清风万里,浩浩苍天下,我一个人,一支笔,无端端欣喜茫茫,这古老又新鲜的吉祥,在青草湿润的气息中,领受自由和惊喜。
燕子在筑巢,一喙泥,一喙草,它用泥和草来扎根,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它的世界里,灵动便是茁壮,以它小小的美好和单纯,面对生机勃勃的广阔与浩大,它们风尘仆仆,一丝不苟,于此,仿佛看见了古老春天的秩序与和谐。生命中存在的镇定、祥和与安宁,注定,我们的一切,要在劳动中开始、完成、结束。互为存在,纯粹、幸福、嘉美,我想,岁月已经来到了一个高处。
春分里,草木是唯美的,经年风干水分,沉重的东西剔除尽了,重新饱满中的美好事物,安详便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世间清清廉廉。一只丹顶鹤无疑是安详的,裹雨独立,仿佛听到一声雷,看到一束闪电,照亮楼台、道路、四野,照亮一树桃花,柔若无骨的身体里,充满了明月、清风、流水,有一颗颗蓝莹莹的星星。心灵洁净,前途美好。
春分——词语是神圣的,一个用古老汉语书写一个瑰丽节气的诗人,唯一用公平形容的节令,只有“春分”,连秋分也不能分庭,唯一可以用来均分阴阳、白昼、寒暑的词只有“春分”。这让人迷恋、沉醉、惊喜,这安详、诗意、熨帖,只属于春分,也只能是春分。唯其安详,正大光明,春天从浩阔的盛典中耸起,千里江山,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