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颜
河口在任何一部有关黄河的著作里,都是一个分水岭。大河转弯,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转折。承上启下是河口显著的地理标志与人文特征。在黄河“几字弯”的顶端,大河挟蒙古高原而下,襟带晋、陕,黄土高原筚路蓝缕,开启了晋陕黄河大峡谷不同凡响的地理传奇。河口两岸古城密集,闻名天下。对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化解读来说,古城是人文历史深厚的代名词。在地理和文化视野中,河口是河山带砺的地标。黄河上中游分界处的地理风物,皆可以纳入河口的人文历史叙述中,比如云中郡、胜州、东受降城等,这些占据史籍宝贵书页的记录与叙述,往日的风华尽见乾坤。
黄河恣意汪洋延展的身形,在阴山下踌躇,徘徊进入敕勒川后,曼妙的身段舒展于土默特平原时,它的诗人气质适合大写意,与黑河联袂,谱写了一曲千古绝唱,缔造了黄河与敕勒川的文化历史传奇,却不期与黄河大峡谷狭路相逢。清康熙皇帝曾感叹,“解缆风犹紧,移舟浪不兴。”这为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发展,反而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古城的分布与黄河密不可分,也决定了它的文化气质与性情。隋炀帝“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的叹谓,就是多种文化交融贯通的见证。河口无疑是黄河与大黑河无数次较量、磋商、妥协,反复沟通后达成的一个默契,并在这个段落上勾勒出与众不同的山河景观。地理上的豁达与包容,四季物候与历史文化相得益彰,比如黄河湿地与海生不浪文化,在今天很容易让我们找到一种新的融合形态。
在这种形态的想象里,我注意到了两种食物——辣椒与葡萄。我不知道这样的融合,是否可以让我们看到一种文化形态的气质。但至少,这两种食物让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填补美食与文化缝隙的途径。辣与甜,不论从食味还是文化气质上都大相径庭,但它们奇迹般的在一块土地上锦上添花般的存在,相辅相成,共生共荣。不能不说是这块土地的异秉。
粉汤在黄河中游不是很讲究的食味,但也没挡住它向民间蔓延的趋向,流行到千家万户。汤糕是河口的名吃。大河千里,白波九道,豆腐是口齿生香的食材,它可以烹饪出无限味美可口的菜肴。在磴口、河口、碛口九曲盛丰的黄河两岸,也是土豆与黍稷的产地,这为粉汤、油糕提供了充足的食材。粉汤、油糕至少是50万平方公里流域的口褔。水流云聚,地理的延展,给了食材一个活跃的造型。河口的粉汤,主食材似乎是粉条,但缺少了豆腐的辅佐,它可能就是一个阿斗,而它的灵魂其实是辣椒。碛口名吃三块瓦,就是豆腐与辣椒的琴瑟和鸣,风味里有黄河的风涛水韵。在黄河两岸,豆腐与很多食材连理,成为各种风味,尽管身形一成不变,风味却千变万化,始终和衷共济,独领风骚千百年。簠簋时光,粉汤油糕这对千年之好,既是礼飧,也是招待贵客的美食。河口人一生经历过多少大事就要吃多少粉汤油糕。粉汤油糕的文化属性,以下里巴人之材,行阳春白雪之质。属于它们的风习与礼俗也绵延不绝。
很多年里,随便抓一把粉条,打一块豆腐,撒一撮辣椒,做一锅香喷喷的粉汤,连葱花也免了。从地里或下班回来,就是一顿美味了。呼呼拉拉两大碗,大快朵颐,日子很踏实。色、香、味全埋在一张汗津津的脸上。这样的场面,在黄河两岸屡见不鲜。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大家在急匆匆的生活中,忙里偷闲也还是要去吃一碗粉汤油糕。碗大汤宽,也是时光悠然宁静的缩影,亦是对陶然自乐生活的回味。这样的春秋,似乎才是意念中的河口。每次去河口,也总是要喝一碗粉汤,吃两片油糕。这两年河口炖鱼风靡,在我看来,这并不是河口味道的滥觞。它只是河口自然风物的一个张扬,岁月更替的进步在食材取舍上的一个此消彼长。食河口炖鱼,不吧唧几下嘴,没有那几声别样的响声,仿佛那美味就失了声色。这其实还是辣椒底里的差参和反转,是一款美味在人们的快感中唤起的惬意回声。
通常,河口一带的人们,在成片的土地种上辣椒与葡萄。辣椒借助其他食材受魂于天,以一己之味占领大家的口感与味觉,自成方圆。与“洒酣胸胆尚开张,鬓和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气质相符。葡萄玲珑宝石,晶莹娇欲滴,却与“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情境不合。大自然与文化的统一与对立就这么神奇,潜藏、蕴含,昭彰却不显山不露水,和谐既丰美,衣袂飘飘。
作为黄河上中游分界点的河口,很多食物是经过辣椒的画龙点睛后,才有了灵魂,也才成为美味。唯辣椒的连理,才有了一个即普及于空间,又延展为时间的媒介,连文化的推衍也落在了实处。一碗普通的拉面,河口辣椒渲染一下,顷刻就灵魂出窍、日月焕新了。有辣椒的加持,河口葡萄绿珠初醒,琅珰湿云,压枝骈漏照了晴轩。珠玑曜旭,犹争一尺光华,满架走青虬。便是河口的举世,也有了一方水土的风长露圆。紫萦翠窝,玉瀣天浆是醉乡了。
云中城的美好传说中,时光过了两千多年,黍稷喜鹊登枝般的生长,为油糕的盛世而出提供了机缘。河口黄灿灿、软筋筋的油糕,曾经惊艳了亚运会的餐桌。黍子是河口一带传统的农作物,古云中霭霭的云朵下,一望三千年,绵绵延延的田畴里是茁茁壮壮的金垂。禁不住让人去猜想,很多年前,我们的先祖在结绶这一款美味时,一定是一颗天才的心灵与一双天仙的手重合了,出神入化地缔造,带有大自然先天的妙意。往日的筚路蓝缕也在一款美味中得到舒展,仿佛月明堕了清影。结绶的过程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到最后一道工序揣糕完成后,黍子其实就涅槃了。那些作春醅绿的生活场景,也在我们过往的生活中,演绎了很多年。而最深情的妙想和奇思,却莫过于酸饭了。
祥云低垂的地方,干湿恰到好处,适合酸饭发酵。做酸饭是黄河两岸百姓的拿手厨艺,相对于炖鱼,更为得心应手,似乎也更接近于天籁。金黄的糜米“浆”到罐子中,经一天发酵后,浆和米同时入锅中熬煮,米花开裂后,酸味至此成了微甜。焖、煮、蒸,可做成不同的形式。浆沏长短是酸甜的尺度,筋气、味道也蕴藉而生。“熬”不是一个随意的词,它把酸饭的性灵挥发到淋漓尽致,由酸到甜的涅槃便在其中完成了。酝酿地久了,天人消不得,经岁生粲粲。酸米汤是浆头,新汤易旧汤,屡替屡续,越替味道愈纯。米汤是黍稷的精油,浓缩、含蕴了米的品质,细腻、绵密、醇厚,似乎分不出层次,却萦绕在舌底,津生美妙。饭前吃一碗酸米汤,利爽;饭后喝则消积。酸米汤是河口人的“迷魂汤”。河口黄河两岸的百姓三天不喝就想得慌。曾经有一个发了家的河口人,去海南度假,夜里想吃酸粥,早上起来给家里打电话,飞机上捎来一碗,迫不及待吃了一口,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道:放点山药就好了,怎么不带点辣椒!山药酸粥拌油泼辣椒,佐红腌菜食,在河口两岸是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美好记忆。黄河两岸以糜米饭为主食,鱼汤泡酸糜米饭,在河口两岸人的心中,是垂涎欲滴的好茶饭,也是乡愁的起点。
河口炖鱼很简单,简单到除了辣椒,似乎已没有了其他佐料。河口一带也产茴香,亦是一款美味。炖鱼时,茴香是焙过火的,香劲挺拔,但辣椒一入锅,顷刻就把它的香缴械了,湮没了。怀柔茴香后,河口辣椒柔和的香力无孔不入,瞬间便是辣椒的天下了。那香味便崩裂开来,香气一阵阵喷出,慢慢升向空中。河口辣椒的红很触目,耀眼的同时,也酝酿起了口颐,很快便蕴藉了食欲,津也就盈舌了。便是看上一眼,那红的弥漫就洇开了味蕾。叫它中国红,抑或东方红再恰当不过,还没有哪一款辣椒,以香而不辣取胜,圆润、温婉、回甘,宅兹口食。在黄河边的鱼庄里吃炖鱼,是可以让舌头打转,改变食味习惯的好去处。某一年,有朋友请我吃鱼,在此之前很多年,我从不食鱼。我不知道,是黄河鱼改变了我的饮食习惯,还是河口辣椒征服了我的味蕾,我的食鱼生涯,从黄河岸边的这个鱼庄开始。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弯,河口辣椒像一簇红焰出墙,水光映城阙,胭脂眷故衣。满天关不住,红于六月花。
在河口的黄河湿地,常常可以看到绚烂的低低的云霞,落到葡萄上后,连河口也斑斓起来。葡萄饱吸水汽,绿珠含新露,在阳光和云霞里,也成了一片绚丽的风景。葡萄成熟的季节,很多葡萄农搭一个台子,或置一张桌子,在路边售卖葡萄,桌子上虽然以葡萄为主,却总少不了辣椒的一席之地。很多人过往时是为葡萄所吸引,最终带走的却是辣椒。食过河口葡萄的人,并非人人能说出葡萄的与众不同,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说出河口辣椒的不同寻常。便是听那啧嘴声,也能品出辣椒在不同人群中味道的回响。很多时候,辣椒所联结起来的美味,可以看到河口生活的原生态。风涛里的河口,早在清初就是黄河上一处繁华的水旱码头,桅杆幢幢,白帆弥岸,粮油大通道上舟楫后浪推前浪般穿梭,带来河口二百多年的繁荣。一对河口龙王庙的铁旗杆,盘桓着半部清朝黄河漕运史。煌煌漕运,风骚独领,书写着河口两岸跃动的生息。有一回,是在开河时的一个黄昏,威风锣鼓中的河口,满村子都是炖鱼的香味儿,波澜壮阔的凌汛如期而至。炖鱼锅里,辣椒的香味儿与逆风缠裹,远处的大河中,浮动的凌块,如莲花堆涌,祥云随水。一低头,撞上一锅红辣椒,袅袅的香气遮了视线,弥了鼻腔,色、香、味,天、地、河,构成了河口最美的风景。竖立的锣鼓声中更是食出了一种挺直的味道,赞叹美味的同时,不由自主领略了河口的大河风情。每年的开河时节,在寒雪未销尽的开阔河岸上,众人围了鱼锅,你一筷,我一箸,大快朵颐。似乎河口两千多年的风涛,以及那穿越了时空的祥鸟声,都落在了这一口锅中,落在了辣椒炖过的鱼上,落在了一张张朴挚的笑脸上。一河野野的涛水中,那仿佛天地噬咬的窸窸窣窣的流凌声,犹如“夜来幽梦忽还乡”,更觉恍如一梦,风情不老。这是我吃过的最有意味的炖鱼。
海生不浪遗址在河口的一处缓岸上,我曾问一个考古学家,海生不浪人吃什么?很多年后,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海生不浪人吃过鱼汤泡糜米饭。他目光坚定地说,在距河口不足60公里的地方,就是故美稷的旧地,以出产黍稷而驰名天下。黍稷的培植差不多有七千年的历史,这些人与河口人同源同族,使用相同的工具,有相同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共同的文化和精神信仰。这让人惊异,原来河口两岸种植黍稷,食黄米糕的历史,与黄河一样源远流长。
在庸常的日子里,味蕾有时是很任性的,或许,它只是怠懈了,想来一次涅槃。它常常挣脱你的口味,会异想天开去寻找一款味道,甚至违反你的习惯。这款味道可能不是什么美味,但它一定有原生性的味道,可以调整你的情绪,也可以慰藉你的乡愁。也许你毫无意识,却是你丰富生活累积的一次突然绽放。我曾问河口一个“苍蝇店”的掌勺师傅,可不可以做出一手纯粹的农家菜。他很自信地说,我理解的农家菜就是不用调料,把食材的原香激发出来。果然他做了六个菜,没用任何调料。这味道是食材的味道,但最终他还是说了一句:“放点辣椒会更好!”问他为何,他说,辣椒可以把味觉固定下来,也可以调整出你想要的味道。我想,任何一种地方食材,都氤氲着殷殷的地气,张扬或提纯这种地气,是不是一方味道独善其身的法则与秘诀呢?
一方水土的馈赠,最适宜这方水土的百姓。美食最好的意义,莫过于对一方人生老病死的安慰。灵魂安妥了,人生便少了很多空洞与寂寞。一方水土的美食,取悦的是一方水土的生活与人生。黄河与黑河交汇的地方,同样是黍稷,做糕之外,小米熬制的麻糖,虽然不像酸米饭那样香腴上有诸种变化,但它清甜的口味缠绕在舌尖上,地气赋予的那种清和恬淡,像磨平了棱角的时间,波澜不惊,香醇平静,回味却悠长,如坐春风。
一个地方声色上的纵容,很多时候是对味觉的一个怂恿,也是一个归纳。适宜的气候、土壤,造就了河口的辣椒和葡萄。辣椒与葡萄是火与水在一块土地上奇妙的融合,相互福荫,缔造了独具特色的物产。蕴藉其中的也不仅仅是一个食物的道理。辣椒与葡萄,很像是河口人粗犷的性格与明朗的内心。在河口锣鼓后面站着的河口人,把生活敲出震天的欢声,恰是这火与水的绝唱。每个地方文化的彰显,都有独特的形式。河口历来以辣椒取悦舌尖,葡萄的声色,河口人似乎并没有赋予它更多的意象。河口的辣椒和葡萄依然有蕴藉的空间,却还没有形成拔天的声势,在低回婉转中,像一个长长的幽梦,等待时光的流转。很多时候,物产往往积淀着时光的色香味,一旦与天水般的历史文化邂逅,它的爆发与未来,跨越山海湖川,可感可触,体味到另一种风物娴美。黄河边的红与绿是色彩的极致,黄、红、绿是河口的极致。
山川是故人,饮食亦可亲。一方水土清澈的抵达,潜藏着美好的渊薮。人间烟火,世上的传奇莫过于一餐一饭对世事的雕塑。一日三餐,盘中五味,天下风物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