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晚秋初冬时看霜,就像一年四季看天上起云一样,是件平常的事。
脑子里常常浮现这样一个场景:在天气稍稍有点冻手的日子,一个身高还不到大人胸脯的小男孩推开吱吱作响的木制大门,欣喜地眺望原野上那大片斑斑点点的白。对,此处必须用“斑斑点点”这个成语。霜有一点跟雪极不一样。大雪一下,四望皆白,好像谁给原野盖了一层厚厚的羊绒。而霜是淑女的,它一般只是轻轻地覆盖在野草、树叶、蔬菜的叶面上,薄得像纸一般,其他地方,原先是什么颜色,现在依然是什么颜色。如果用人的头发作比,雪像人到了七老八十的模样,而霜还是五六十岁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不管坐在家里烤火,还是睡在床上,每次下雪,我都晓得。雪先会让天变得灰灰的,降落了,还要用白砂糖似的颗粒将屋瓦敲得叮叮咚咚,好像生怕你不知道它要大驾光临。敲上那么两三个小时,估计该通知的人都知悉了,才会换一种姿势,以梅花般的形态在空中飞舞。霜呢,它只在晚上悄悄来临,没有一丝儿声响,如果你起得不够早,大阳一照,它立即化成水珠了。老家有句话“霜重见晴天”,霜越厚,太阳照得越早,它消失的速度也越快。霜向我们呈示的永远是一种谦逊、一种自视为尘埃的低调。
有些非常美好的霜是覆盖在古代的。《诗经·蒹葭》这样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河边的芦苇白头的时候,正是植物上结霜的季节,心爱的姑娘站在对岸,你望我来我望你,就是不能执手,多么令人心焦啊!宋朝的苏轼一生历尽坎坷,却始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那种傲骨是霜带给他的。他在《赠刘景文·冬景》一诗中写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我最喜欢的霜是下在晚唐的那场。杜牧用《山行》记载了一次郊游:“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木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诗中所指的“山”到底是哪一座,我没有考证过,但我总莫名其妙联想到岳麓山。岳麓山的风景真美啊!每年深秋时节,大片大片的红叶将整座山染得像是飘满红绸一样,半山腰有名满天下的爱晚亭可以小憩,还有一条曲如游蛇、蝉鸣鸟暄的小径可供攀爬。更美的是,山脚还有我青春梦想的启航之地。每次见到霜儿,我总会想起一千多年前那个美好的日子,想起杜牧可能走过或根本不曾知晓的那一条被枫叶染红的小路。
常常想起一个电影的片断:长城外,古道边,秋草绵绵无际,寒风吹拂笛声残。夕阳慢慢消失于远方的山峦处,一对恋人执手相别。男子的背上背着一把油纸伞、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包袱,那孤独的身影与女孩的泪水一起,刺得人的心酸酸的。不过,电影的音乐却是昂扬向上。是啊,前路有思念结成的霜儿相送,有梦想实现之后再度相逢的信念可慰,泥泞坎坷也是生命的大道。
草木摇落露为霜,在生命的四季中,霜同样是一种美好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