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总有治愈的办法。
平静我心慌意乱的,是这个城市的灯光。当我望着城市闪烁而起的灯火,我就想,在这个城市,有属于我的一盏灯,可以让我依偎,让我安卧。
一座城,让我对它不离不弃这么多年,这是命运的恩赐。
14岁那年的9月,我来到马路上灰尘滚滚的县城上学,电线杆上的电线如蛛网密织,上面贴满了祖传治痔疮无痛手术治雀斑之类的小广告。县城临江的高中校园,被绿树包裹着。
17岁那年夏天,轰隆隆的雷声过后,滂沱大雨中,我那山梁上的老屋在风雨里飘摇。云层里一道霹雳闪电,宣告了我高考的落榜。
18岁那年的秋天,我通过考试成为乡里的一名干部。我工作的这个乡,与县城有一条
大江相隔。
在浑黄江水日夜奔流的大江对面,是雾蒙蒙的县城,那里才有我的向往。那年,我两眼充血地写诗,用复写纸复写疯狂投稿。有一次我到县城去拜访朱诗人,豪爽的朱诗人夸赞我的才华,还留我在他家喝蜂窝煤炉子炖的海带排骨汤,那汤白如奶汁,我埋头喝汤,眼睛迷糊了。第二次去朱诗人家拜访时,我给他提去了我妈拿来的腊肉。这一次,朱诗人是铁了心要帮我了,他向我推荐了他在县城机关一个做一把手的朋友,用龙飞凤舞的字体给写了一张便条让我去找那人。
记得是一个秋雨毛毛天,我提着尼龙口袋里装的鹌鹑蛋、山核桃去找那个县城某机关的负责人。那人大背头,嘴唇上生一颗大黑痣,他看了看朱诗人的推荐信,轻轻地笑了笑说,这个老朱啊,以为人事调动是写几句诗那么简单啊。在那人家简单聊了聊乡里的工作后,他安慰我说,你还年轻,安心工作,我们县上的很多领导,就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从那人家出来,在楼梯间就听见他扯着嗓子喊“素芬,吃饭了”的声音。我把这事向朱诗人汇报后,朱诗人拍了拍胸口骂了一声“白眼狼”。
去县城工作的梦,就这样熄灭了。我也死了心,就在乡里工作下去。在我24岁那年,县城扩容建设,江上大桥通车,我所在的小镇与县城连成一片了。而今,这座波光潋潋的城市,已成了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在城市的硕大根脉里,我还是缓缓爬行在上面的一个甲壳虫。我已经铁了心与这座城终老。无数次从外地归来,我呼吸上这座城市的几口空气,恹恹的肺叶才一下青翠生动起来。
我在一个单位一直工作了30多年,许多人说是一个奇迹。在填写工作履历的表格上,我也是最简单的。在单位的档案室里,有我起草的不少公文,是我的本职工作,供我衣食饭碗。我也写作了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是业余爱好,打发流水光阴。
在这座城里,我们几个村里的老乡,几年前建了一个微信群,它述说着我们真实的也略带矫情的袅袅乡愁,它在互联网的海洋里,飘着村子里的稻花香高粱红,让我们这些来自村子里的人,串在一根乡愁的老藤上,再次感受着农历二十四节气里的风雨雷电。
在我的这座城里,这些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有的忽然之间一抬头才发现走散了走远了,有的而今就靠在微信朋友圈里点个赞,有时一顿饭,从春约到冬却没有兑现,都习惯了。有时突然发现几个从青丝到白发来往的老朋友,心里惦念的往
往就是那几口醇香的老酒填满莫名的“窟窿”,和其他人喝,喝不出那个味儿来。前不久在马路上碰见一个人,歪歪斜斜走路,尔后靠在小叶榕树上大口喘息,树上长出胡子一样的根须披挂在他肩头,是我结交多年的朋友老卢。老卢患高血压,有次喝了酒发作脑溢血,造成了偏瘫,治疗出院后靠不断康复锻炼病情减轻。那天,老卢见了我,嘴里像含着一个大舌头,对我含混不清地说,你,你是我的老朋友,我,我不会怪你劝我喝……喝……喝酒。我轻轻地拥抱了老卢,他身上嶙峋的骨头扎痛了我。
有天,在一个城里老朋友发的朋友圈里看到一幅图片,他坐在城市楼顶上怔怔地望着蓝天上的悠悠白云,他发感言说,真想光着身子躺在白云里泡个澡。这个场景一下把我融化了。在这座城里漂流与行走多年,到了眉上挂霜的中年季节,其实心里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天气。天高云淡,随心所欲地飘着,牵挂不要那么重那么深,很多欲望也被风吹散了,大地显出了开阔气象,与人的内心贯通。
我有一座这样的城。我笑问这座城,它拥有过我吗?我伸出手,让它给我诚恳地把脉。
文/李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