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者》这部小说中的杏村是微缩的中国北方农村,从时间轴上自1905—1988年,前后约80年;从空间上书写的是游走在乡间田野的各色匠人——鼓匠、画匠、木匠、铁匠、饼儿匠、笼儿匠、糊裱匠、皮毛匠、泥瓦匠、裁缝匠、钉盘碗儿匠等,构成一部乡村匠人之大全。这些各类匠人又与芸芸众生勾联在一起,牵扯出各行各业、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涉及了150多个人物。这些人物中有农民、牧民、赤脚医生、兽医、小商贩,有老师、学生娃、驻地军人、车把式、包工头等,勾勒出一幅北方乡村生活的全景图,聚焦了乡村生活的千姿百态,包涵了自然生态、人伦道德、民俗风情、众生百像等,是一部乡村生活的“人世间”,更是一部乡村文化之大观。
小说在开始时就写道,“塞外乡间,跑动着各种手艺人。这些手艺人不同于其他农民,一技在手,在村里的身份仅次于干部。普通百姓,四季辛苦劳动,秋天分全年口粮,手中很少有活钱。养猪卖几十块,过年前给孩们做一两件新衣。夏秋季节卖鸡蛋、兔子,买酱醋油盐、针头线脑。手艺人不然,他们能靠技术挣现金”。
乡土中国是文化的一片厚土,是传统文化的根脉,是寻根的线索,那里有文化的原生态表现形式,有最接地气的生活样态。或以音乐曲艺、绘画剪纸,或以泥雕面塑,或以服饰,或以饮食,或以节庆,或以婚丧嫁娶,或以民间故事、神话传说等多元的表现形式与传承形式决定了她的丰富性,以及多样化、地域性、通俗性、民族性与传承性。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由于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乡村生活的转型、乡村人口的大量流失等原因,消失了的村庄、失传了的手艺和越来越多的匠人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他们却又是乡村生活丰富多彩的生动记录,甚至是乡村生活的点睛之笔。匠人不仅只是具备某一种谋生的手段,制作和创造了生活实用产品,也是技术和文化的传承者、传播者,甚至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人。他们的行动轨迹本身具有放射性,也决定了小说的开放性和小说蕴含的文化价值。
作者从日常生活着眼写出了手艺人的几代传承,写出了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善良淳朴、精耕细作的优秀品质,也写出了他们作为手艺人的精明、自卑而又自傲、相互较劲的特点。读来有如下深刻感受:
一、彰显了乡土文学的特质
读《匠者》如同看了一场又一场的乡村大戏,乡村生活扑面而来,生动有趣。作品描写的内容接近乡村生活的本真,植入了乡村司空见惯的传统生活方式和喜闻乐见的多种艺术形式。小说看似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是一个个手艺人的挨个出场,在他们的劳作中引发出日常生活中的趣事和矛盾冲突。“村里没啥娱乐活动,邻里矛盾、家庭纠纷甚至猪拱狗刨、树折草断,都是难得的红火事稀罕事”。
小说里写了许多的“红火事”。其中较为出彩色的是第二章“音画退狼”,七鼓匠和三画匠的矛盾冲突,以及与狼共舞的惊心动魄场面;第三章“糊裱人生”,贺大头家盖房盘炕洞引发的火灾,马裱匠和马队长拔麦子打擂台;第四章“水火精灵”,三干头掉进粉笸箩的闹剧;第五章“焙炒岁月”,三干头与贺大头在炒莜面坊打架的激烈场面;第十章“通达之御”,古车豁子和马车店老板娘的打情骂俏、斗嘴、打赌;第十五章“好女巧灵”,小哑巴与巧灵比划出来的爱情表白;第十六章“熟皮别趣”,三干头和姜皮匠打架掉入泡皮大缸的狼狈相等……好戏一出又一出,悲剧、喜剧、闹剧、荒诞剧轮番上演,北方山村充满了劳动与生活的鲜活气息。
画匠和鼓匠是灵魂人物,在所有的匠人中这两类匠人和艺术最为沾边,木匠次之。
红白喜事在乌兰察布地区民间称作“办事业”,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穷有穷的办法,富有富的办法,画匠、鼓匠、木匠就是这事业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谋生的手段也是乡村最活跃的艺术形式。小说第一章就是大鼓匠、七鼓匠和三画匠在沈家的白事业上出场,七鼓匠和三画匠、八木匠在整个作品中与许多人物都有交集,把不同的匠人和生活场景联缀起来,依次出场,组建了一个乡村文化“大舞台”。
二、体现了守护
乡土文化的自觉
乡土文学另一个重要特质是它的地域性。众多匠人身上凝聚了乡土文化的深刻印记,是乌兰察布地域文化的生活符号,构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杏村是特定的地理和文化空间,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交汇地。
“杏村位于乌兰察布高原东北角,也叫杏东,西南行三百多公里可到达黄河‘几’字弯的右上角。往北三百多公里,就是中国和蒙古国的边界。明中期以后,晋陕冀鲁民众背井离乡,到内蒙古谋生,杏村一带是常选的落脚地。再往北,土地更贫瘠降水更少,农人很难立足。清朝开始垦务与增厅设治,更多内地百姓来到此处。后来当局招垦实边、恩赏拨地,乃至设立公司出卖开垦土地。最初无所谓村,人们只是跑青,春天来此夯墙搭屋,编写地号耕种,秋天收割完运粮返回。渐渐才有人定居下来。”
除此之外作品还特意提到了乌兰哈达火山这一独特地貌。小说像是一个导航定位系统,把读者直接导入到了乌兰察布。
杏村的历史有着世代传承的文化。乡土文化是一种有着鲜明个性的文化。她的美在于她的独特性,《匠者》中的大鼓匠、二鼓匠、七鼓匠吹奏的唢呐声发出的是民间音乐的呐喊,二人台、呱嘴是民间艺术的独特形式,巧灵的剪纸和三画匠的炕围画儿是乡土文化独特的审美体现。霍铁匠的铁匠炉敲打出上千年来的农耕文明,各种农业劳动和生活的器具一应俱全。田老太压粉、二板爹和沈家父子炸麻花、老牛炒莜麦的手艺传承的是一种地域特色鲜明的饮食文化。古车豁子、贺大头、贺大头媳妇、三干头、三干头媳妇身上释放着原始生命激情,这一切构成了乡土文化的鲜活性、自由性、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
作家莫言说“如果一个作家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那么他是非常幸运的。”赵海忠能够把乡村生活写得活灵活现得益于他对乡村生活的熟悉,他就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小说中的人物就是他身边出现过的人物。小说第十一章对乡村学校的描写,那位黄先生也许就是他的老师,简亦繁或许就是他自己。他就是吃着土豆、莜面长大的。小说无论是自然描写,还是生活场景描写,还是语言,熟悉的乡村生活场景画面立体式呈现出来。画墙围、裱仰层、压粉条、炸麻叶、炒莜麦、推碾子、杀猪菜、压栈糕等,还有乡村司空见惯、耳熟能详、土得掉渣的人名和生活化的民间俗语、方言,如“认灯”“歇晌”“板蛤蟆”等。还有就是作品多处描写的乡村风景,如第十一章“风从四面吹来,麦浪按照风的方向起起伏伏。有时一浪到底,人的目光追着麦浪,逐渐抬高升远。有时打个旋儿,麦子互相之间纠缠,忽然来一股劲风,就解开了。有时还会从中间开始,麦浪犹如水波,缓缓地扩展开去。就这样,足有二十几天的工夫,麦浪游来荡去,由墨绿、浅绿到淡黄、深黄,可以开镰了。”
“这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村落,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几十户人家窝在这山坳中,连最轻的呼吸都听不见。月牙只有一点点,像个磨久脱蹄的马掌挂在西天,发着冷冷的清辉。星星数量不多,每一个都闪闪发亮,清丽得像要滴下水来。西边,杏树林枝干摇来摇去,可惜声音传不到村里,俨然另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不知道演绎着什么神话般的故事。”
以上这一切元素构成了一幅中国北方乡村生活的风景画。
乡土文化是一种乡愁,是历史和故土的记忆形式,每一种文化形式都是一种乡情、乡音,都能唤起游子对故土的怀恋与回味,没有了乡土文化也就没有了乡土气息。乡土文学是乡土文化最好的呈现形式,因为文学比其他形式更能够广泛地呈现乡土情结。乡土文化又是一种焦虑,面临着冲击与失传。有许多形式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有传承人来传承,它不能断流。乡土文化的消失意味着一种文明的消失,保护守卫乡土文化是作家的责任,《匠者》承担了这种责任,让我们重新拾起渐行渐远的乡村生活所保存的文化样式。
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视野
小说二十二个章节看似都在写日常生活的凡人琐事,但在对乡村琐碎生活的叙事中作者不经意间将时代的车轮在杏村轻轻滑过,半个多世纪发生的历史事件穿凿其中,清末乌兰察布土地开垦、走西口及外来人口的流入、抗战时期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解放前鄂友三的匪患、农业学大赛、修梯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人造卫星发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中苏边境摩擦、中日邦交正常化、恢复高考、中越自卫反击战、土地承包等80年间的历史变幻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如第八章《八匠之首》中仅是寥寥数语就传递了一个时代的重大转折。“喇叭裤、披肩发、迪斯科风靡末梢波及杏村。”很自然的使作品就有了史诗的轮廓,有了历史的深刻记忆。
作品曾经写到的“杏村是一本小画册,任时间之手一页一页翻过去,寒来暑往,春夏秋冬。那翻过去的,就再也回不来了”。小说结尾3个章节是大鼓匠邀请杏村的匠者聚集在上海,他们的话题有对往日岁月的回顾,也有对沧桑巨变的感慨。杏村匠人们曾经使用过的器具、劳动用的各种农具以及主要的农作物,都被收藏在大鼓匠自建的文化博物馆里,杏村的历史被珍藏下来。“杏村手艺人观看展览,回忆历史,新鲜而感伤。这些手艺人知道,有些行当,他们是末代从业者。曾经的手艺,生计的转换,落寞的处境,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四、艺术描写的周到细腻之至
赵海忠曾经写了一部专著《观石集——红楼梦微观艺术论》,他专门研究了脂砚斋批语中多次提到红楼梦的“细,周到细腻之至”,从字词之微、场面之微、人物之微、形数之微、世态之微研究了红楼梦描写之细。在《匠者》中我们也看到了“周到细腻之至”,也感受到了作品的字词之微、场面之微、人物之微、形数之微和世态之微。
除了对人物衣着、神态、动作描写非常细腻,尤其写匠人们工作时的情景,一招一式细到极致,马裱匠裱仰层和田老太和粉面的数道工序、沈家炸麻花的诀窍、钉盘碗儿的修补技艺,细到如果照做就能入行的地步。
莜面是乌兰察布饮食文化的符号,作品有不少与莜面相关的情景描写,关于莜面的做法和吃法就写到了拿糕、傀儡、钵头儿、鱼鱼、窝窝等。第五章专门写了炒莜麦的详细过程。还有就是描写车马店老板娘搓莜面的场景。
“她垫稳大案板,双手开工搓莜面鱼鱼。先是撅了剂子,一边四个摆好。双臂自然打开,手压住剂子,上身和手臂前后小幅度晃动,自有韵律。双手在案板上向内搓行,手掌外侧,四股莜面鱼鱼获得了生命,如淙淙细流,像幼蛇出洞,亮晶晶、细铮铮,一会儿就搓到案板中央。老板娘控制着手臂的方向,在两手即将挨住的时候,竟然一远一近交叉,莜面鱼鱼如训练有素的两支队伍,彼此谦让,稳稳地错了过去,两只手臂呈‘X’形。双臂不能再往远时,两手忽然将莜面鱼鱼提起来,在案板两端绕圈,落下窝住,如一个新造的雀巢,像一团水漩中的细草。”
这些过程描写真是怎一个“细”字了得。
如果说《匠者》让人意犹未尽之处,就是对大鼓匠这个人物着墨有些欠缺。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悲剧式的人物,是开局和结尾的重要人物,但不如作品中其他人物鲜活,开局之后离场有些匆忙,如果更好地展开他和恋人之间悲欢离合的描写,小说会多一个亮点。
《匠者》挖掘、记录了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历史记忆、生产生活智慧、文化艺术结晶和民族地域特色,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如何保护、传承、利用传统文化的问题,这也是目前我国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自强的内在要求,或许这也是小说的现实意义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