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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街

  文/齐永平

  也只有暖水镇这样巴掌大的集镇才能“喊街”。

  再大些就是城市,城市集会肯定不会打发一个人转街道去口头通知。再小些是村,零零散散几十户人家,形不成街道阵势,站在高处喊一嗓子,全村都听得见,没必要打发人绕村子去转悠。暖水镇有三道街,百十户人家,转一遍下来不到半个时辰,正好是一个人的营生。

  喊街人叫智安泰,人们称他智老汉,我们叫他智大爷。他独身一人,五保户,公社每个月发几块钱的生活费。领了钱就得做营生,没有一个固定职业,就给公社打杂、打扫街道、喊街什么的,扮个忙来用的角色。

  智大爷喊街的家什是一面铜锣和一个白铁皮话筒子。那面铜锣已经出现裂纹,因此就不敢使劲地敲,不太清脆的“当当”声,夹杂着沙哑的破音,几乎没有余音缭绕,有如唱腔前短促的过门一般。敲锣的小木槌前端塞了些棉花,用一块红布包裹着,就像红巾军头上扎着的那块包头布一样,年头长了,已经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话筒子已经没有了白铁皮的本色,与使用多年的火炉筒子一个样,变成褐色了。喊了多少年,不管后面的内容是什么,前面的这句总是一成不变的“家属干部社员同志们——”。这样的称谓精辟准确之至。镇上不分男女老少,也就是家属、干部和社员这三种身份,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几个闲杂人员。比如他本人,既不是干部,也不是社员,更不是家属,只是一个五保户,无职业者,经常被人们忽略,甚至,连他本人也常常把自己给忽略了。

  听得最多的是“家属干部社员同志们,今儿黑夜在公社大院开会了——”或者是“家属干部社员同志们,今儿黑夜在车马大店开会了——”。

  那个年代会多,隔三差五地开会。传达精神,布置工作,学习“语录”,忆苦思甜,批判斗争。那些久远的会议,恍如隔世。

  喊街过后,人们三三两两走向会场。夏天,公社大院吊个马灯,高悬的马灯下人影曈曈,台上的人口若悬河,台下的人昏昏沉沉,久了便有人交头接耳。开会,本来是大人们的事,却有孩子们来凑热闹,在座位间来回窜,也无人赶躖。马灯不甚亮,却吸引着成群的飞虫萦绕,不断地有飞虫撞在玻璃灯罩上,被弹了回来,又有飞虫撞上去,如此往复,前赴后继。看飞蛾扑火,可怜蚊虫渺小无知。多年以后回望往事,人们才会发现自己比蚊虫强不了多少。

  冬天开会,在车马大店。一进两开,留了过道,是四面大炕,来客自带行李,自备米面,有一些锅碗瓢盆可用,住客多了,得轮流着自己做饭。开会的时候,炕上坐的、地下站的,男人们抽旱烟,女人们嗑瓜子,交头接耳,间或几声鼾声响起,嗡嗡嘤嘤,杂乱无章,烟味、汗味、屁味、汗脚味,五味杂陈。有一次开会,是批斗富农吕三换,众人七嘴八舌数说他新中国成立前买房置地、请长工、雇短工的事,有人说着就跑了嘴,民国三十六年遭年馑,不要是人家吕掌柜收留,我爷爷怕是要饿死了。主持人一听跑了题,批判斗争成了评功摆好,赶紧打住。也有好事者,一个住客车倌,听众人的发言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说不到点子上,便从角落站起来插一杠子,声色俱厉地批判发言,说了半天,牛头不对马嘴,原来他批判的是李三换。众人哂笑一遍,作鸟兽散。

  智大爷身材矮小,精神矍铄,是个勤快的小老头。每天早晨,大多数人还在梦乡,他已经开始扫街。他使唤的扫帚格外长,立起来,差不多是他的两个身高。那大扫帚一下一下地颤抖着掠过街面,他有些吃力,却不停不歇。智大爷扫街费扫帚,因此他自己扎扫帚。秋天,他到偏僻的沟渠收割长势高大的  箕,一背一背地背回来,立在墙角晾干。空闲的时候扎扫帚,扎扫帚的工具是一个木头楔子,尖角,平端,尾端很大,像犀牛角。扎扫帚的时候,他把  箕塞满了箍圈,楔子插进去,在石头上蹾,蹾出空隙,再插一把  箕,再蹾,紧实了,把修好的扫把蹾进去,一把扫帚就做好了。就因为他有那个蹾扫帚的木头楔子,街上人家总是请他做扫帚。

  雨天过后,车碾、人踩,街道上坑坑洼洼,智大爷抄一把方头的铁锹,铲高垫低,修修补补,街道复又平平整整。夏天的午后,热浪翻滚,他拿铁锹从水道上撩水,洒到街面上,瞬间,便是凉风扑面,清爽宜人。有知书识字者走过,感叹说,清水洒街,黄土垫道,这可是往昔皇上出行的阵势。

  冬天,下雪了,智大爷不等雪停就在街上扫雪。一身黑衣在漫天飞雪中朦胧可现,再加上斑驳的树干、飞翘的檐角,倒可构成一幅水墨画,就叫做“风雪扫街图”。有智者说他,何不等风停雪住了再扫?你这下了扫,扫了下,是不是光棍老汉的力气无处使?智大爷说,这闲着也是闲着,雪不厚,连扫带搧,也就是一个人的营生,等雪积厚了,人出来一踩踏,我老汉可就拾翻不动了,好像整条街都是他的,可惜,那时候也没有“街长”这么一说。

  镇上人家养的鸡儿、猪儿,秋收一过就放开了,在镇外的庄稼地里,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四处觅食。开春,到了播种季节,该把猪儿鸡儿圈起来了,智大爷又开始喊街了:“家属干部社员同志们,快把鸡儿猪儿圈起来啦……”。

  还有些事,诸如卫生检查打扫街道呀、孩子们集中打防疫针呀、旗里的乌兰牧骑要来演出呀,就这么些零零碎碎的事儿,智大爷敲几声锣,喊几嗓子,喊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循着那几道街、几条巷走了。

  智大爷的嗓音有些磁性,声音虽不高亢,却很饱满,那独特的喊街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萦绕了廿多年。如果他老了,喊不动了,换个人来喊,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又一种风格。没有人接他的班,在他60多岁的时候,镇里建立了广播放大站,两个大喇叭高高地绑在树干上,自从有了大喇叭,就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敲锣声和喊街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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