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33岁那年，单位里新来了一个游姓司机。游司机黑胖壮实，以前是在工地开货车的，而今来我们单位给领导开小车，那年我们单位就一辆小车，主要就是领导工作用的。作为办公室人员，我有时也负责联系游司机的行程，比如领导用车，我就吩咐他：“游师傅，马上出车，领导到县城开会。”游司机当然唯命是从，在我面前弓着身子回应：“好，好的，马上出发。”有次同游司机晚上在镇上一家小馆子喝酒，游司机喝至微醺后对我说，李秘书啊，我就是一个给领导抬轿子的人。我当场厉声呵斥他，游师傅，你这是严重的封建思想，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游司机怔了怔后点点头说，还是你有文化，说得有理。

　　一年后，游司机由单位临时人员转成了正式工勤人员编制，工资纳入县财政预算，就是说由一个泥饭碗变成了铁饭碗。这是游司机自己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换来的，单位打扫卫生的临时人员也对游司

　　机表示服气，打扫卫生的老宋对我说，游师傅这个人好啊，上上下下都合得来，又不摆架子。

　　夏天某日，单位辖区山洪爆发，泥石流把一家农户的房子掩埋了，幸好预险及时搬迁无伤亡。我立即打电话给游司机：“游师傅，领导马上出发，下去抗洪抢险，你立即把车开到单位大门口！”游司机接了电话，我听到他从鼻孔里发出的轻蔑语气：“你，你凭啥子命令我。”还没等我把“指示”说完，游司机已经挂了电话。我气得七窍冒烟，在为人民服务的关键时刻，你一个司机，居然不听工作安排，我得为你“消消炎”。

　　我当即把电话打给单位领导倾诉：“游司机不听招呼了，他翅膀长硬了。”领导气呼呼地说，我和游师傅已赶到现场，像你这样慢吞吞的工作效率，早死人了！那是我在这个单位工作多年，第一次听到领导这样训斥我。

　　这就奇怪了，我可是第一时间通知的游司机，昨晚一夜大雨难眠，我几次披衣起床听夜来风雨声，关注着辖区灾情。我这样心里装着雷达的敏感之人，对工作也保持着高度敏感。这时，单位一个分管宣传工作的领导也对我作出安排，迅速赶赴现场，做好街道抗洪救灾报道。我坐了小镇周二毛的摩托车，在泥浆四溢的土路上赶到现场，只见游司机在一旁提着领导的包，他一见我，头一歪故意不看我。

　　我拜托在报社做编辑的老同学，把单位领导奔赴现场抗洪救灾的新闻在报纸上发表了出来。我把报纸兴冲冲带到领导办公室，领导不屑地看了看说，做这种表面文章有啥用，我就图这个嘛！那天，领导才告诉我，游司机一个人在雨夜的办公室值班，第一时间把灾情报告给了他，第一时间一同赶赴现场。

　　游司机啊，不得不服，你做得比我好。

　　让我失眠的是，从此以后，领导待我不如往前了。有次开大会，我事先写了发言稿交给领导，领导说，不需要了。不久后的一天，一位同事悄声告诉我说，游司机在领导面前告状说，李某狂妄，李某说离开了自己起草的讲话稿子，领导说话也结巴，领导听后，大怒。

　　我也大怒，我一向谦卑做人，哪里说过这话。我和游司机闹翻了，绝交。我去找领导，换个科室吧。领导回答，单位现在还差一个会计，要不你去吧。

　　我一个在数字面前就头昏脑胀的人，这不是欺负我嘛。我继续起草各类材料。

　　5年前，游司机退休了。4年前，游司机的老父亲去世了，念同事一场，我与单位同事前去灵堂悼念，我给游师傅的老父亲三鞠躬。游师傅紧握我双手说，谢谢，谢谢。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在马路上碰见游司机，他歪歪斜斜地走路，脑梗以后在做康复锻炼。在一棵胡须披挂的榕树下，我与游司机见面了，他

　　嘴里含混不清说，我，我，我对不住你。

　　我拥抱了颤颤巍巍的游司机，柔声说，游哥，你多保重。游司机满眼是泪。文/李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