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道是行人用脚踩出来的,随着地形起伏,上坡下洼,曲折迂回,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特别是一个人行走的时候,有一种无名的孤寂陪伴着你。路边没有树,七月的骄阳下,无遮无拦,顶着挂在天上的红太阳,灼烤着你无处逃遁。
没有风景。稀疏的野草和零零星星的庄稼地像是穷乡僻壤褴褛的衣裳,尚且不能遮羞。黄土地就那样赤裸裸地袒露着,犹如农人皮肤,粗糙甚而有些皴裂。也幸亏这片土地并不高贵,换作是一个贵妇人待的地方,没有了山的嵯峨、树的婀娜、水的婉约和花的灿烂,那该是怎样地不般配呀。
从南而来,到了贾明沟,离暖水镇还有五六里地,山路依旧崎岖。土崖贴着暖水川,河水每年都把那山坡切去一块,崖头上的山路每年都往后退一截,土崖的半腰,路人勉强踩出一条小径,有些地方只容放下一只脚去,对付着行走,非得要全神贯注,生怕一脚踩空,出溜下崖底去。走完那段羊肠小道,到了前湾的地界,小路就与河滩上的车马大道并作一处,路陡然宽展了起来。
笔直平坦的大路,东边的山坡山脚是散散落落的房舍,以及房前屋后的榆树、柳树、杨树、桃树、杏树,西边是阡陌纵横的水浇地。旺盛的人烟气息,一扫旅途的枯燥乏味,有了人到码头车到站的感觉。
前湾位于暖水镇南郊。
这样说让人有些脸红,好像有谁要把暖水镇自诩为一个什么城市似的。一个公社所在地的集镇,充其量有几条街道,百十户人家,再怎么说也归结不到城市一类。可要说前湾在暖水的村外,也似乎不妥,前湾本身就是一个村落,说一个村在另一个大一点的村外,总有些拗口。
在一个乡村少年的潜意识里,总是埋藏着一个城市情结:长大以后,能够走出去,到城市去工作,去生活。那个梦虽然遥不可及,但总是藏掖在心中。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土地里,没有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继续睡它的觉,继续做它的梦,一旦有了一些温度、一些湿度,它就要发芽,就要拱出地面,成长为一根草,一株苗,一棵树。退一步说,许多住在暖水镇周边乡村的孩子,希冀着长大以后能来到暖水镇上,有一份工作,当干部,当老师,当一个亦商亦农的借用人员,哪怕是在铁业社、农机站做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工人也好,只要能离开那个人迹罕至的深山沟,不再过那种独孤人家的生活就满足了。
暖水镇虽不像那种偏僻的小山村,但终归还是农村。最简单、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在全国地图上没有标注暖水这个地方。上地理课我们学会了看地图,在全国地图上,最迫切的就是看看能不能找到暖水,结果令人失望,有沙圪堵,甚至有纳林,但是没有暖水。沙圪堵、纳林距暖水也就60多里地,但是,我还没去过。也就是说,我这十几年来一直生活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原来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在一个大地方。看来世界太大,暖水太小。
连暖水都不算个什么地方,前湾又能算得什么?
但是,前湾的人不这么看。
前湾原本叫木匠湾,住的大多是刘姓人家,可能是先人有一位木匠,所以,人们管那儿叫木匠湾。到了这一代,依然有木匠,那个木匠就叫刘暖水。刘暖水时年40多岁,他应该出生于这个地方,所以名叫暖水。刘家的后代,这茬子年轻人很是活跃,时不时有些出人头地的举动,可能是嫌那个名字土气,自作主张改名叫前湾。这个名字确实也不错,从暖水的上下游的角度说,木匠湾在暖水的前面,叫前湾也恰如其分。
前湾不仅地势好,位置也好,暖水的水浇地,受惠最大的还是前湾。后暖水的那些个村子,守着泉眼,却极少有水浇地,泉水出来,就是河滩,只在沟口有那么几畦园子地能浇水。暖水镇的下面也是河滩,平时也能种一些地,但是,遇到上游下大雨,洪水一来就冲走了。所以,那些河头地不叫种,叫抢,抢河头地,抢在山洪前收了,就算到手了,抢不在洪水前,就算打了水漂了,仿佛是在和老龙王玩抢粮食的游戏。只是前湾有一些塔地,旱涝保收,因此,前湾人从来就没缺少过口粮。
有水浇地就能种小麦,小麦早熟,收割了还能种一茬白菜。有了面,有了菜,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所以,住在前湾的人,有一种近郊农民的优越感。
前湾靠近河边,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子。高高的树枝上,有不少喜鹊的窝。我们街上这些浑小子,调皮捣蛋,爬墙上树,掏鸟窝,逮蛐蛐,却从来不掏喜鹊窝。喜鹊登枝,喜事临门,谁家门前的树上有喜鹊叫,这家就该有好事了,如此说来,那片树林子该是镇上人家喜讯的发源地了。
盛夏时节,树林子里浓荫密布,凉爽宜人。雨后,林下的湿地会长出蘑菇来,倒地的枯枝下,歪歪斜斜如同插了许多胖乎乎的小雨伞。如果家里正好有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也正好有一个尊贵的客人登门,比如姥娘舅舅或者姑姑姨姨,便拿鸡肉炖蘑菇招待。东西虽少,客人也是看着盘子吃的,在差不多的时候,就会放下碗筷,任怎样地谦让,也要做出吃饱喝足的样子,给我们留出一些,每人虽然只能塞个牙缝,那余香也能持续好多天。只是那些个如果,正好雨后有蘑菇,正好有老母鸡已经不下蛋了,正好贵客临门,这几个如果实在难得凑在一起,只要缺一个条件,就不能成立。可见,吃一顿好饭该是多么艰难。
树林子前面,是一片沙滩。前湾的农户不在那儿种地,沙滩荒着,正好是镇上干部家属开荒的好地方。先是把那一层厚厚的河沙挑出去,直到露出淤泥,再一担一担挑粪送过去,耧成一小畦一小畦,种些黄瓜、豆角、玉米、西红柿之类,更多的是种糖菜,糖菜叶子长势很旺,隔两天就能打一回,一个夏天就靠那些喂猪。遇到发洪水的时候就惨了,一夜之间,那些菜苗被埋没,再一点一点清理,清理出来的菜苗已经没有了模样,一个个断臂残肢,好在庄稼的生命力极强,几天以后,又是长势喜人,仿佛是一个生命的新生。
前湾的秋天,永远是一派丰收的景象。糜穗子密密麻麻,地里连人都进不去,谷穗沉甸甸地垂下,像狗尾巴一样耷拉着。高粱,玉米一人多高,走进去像是进了树林子里,称青纱帐再恰当不过。在秋收的季节,前湾的人总是不停地把收割的庄稼,一车一车地往场上拉,场面上已经一垛一垛堆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山。丰收,是农民的节日,那些日子,人欢马叫,一片忙碌的景象。
待到秋高气爽的某一天,场面上开场了。糜子、谷子的个子一个一个地铺开,马拉碌碡不停地转,那边厢,有人吹长长的口哨,在呼唤着风的到来,当木锨扬起,撒向空中的,是粮食的礼花绽放,绽放在天高云淡的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