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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霉

  文/王秋女

  这几天我妈在我家小住,看到天气预报说出梅,我妈坐不住了,非要我立马送她回自己家,说要晒霉。

  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晒霉!而且今年梅雨季反常,根本没下两天雨,哪来的霉可晒。

  我妈说这不习惯了嘛,虽然现在住的是楼房,我们家楼层高,又有空调、抽湿机,就算梅雨季也没那么潮,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把压箱底的那些东西倒腾出来,翻一翻,理一理,晒晒日头。

  听我妈这么一说,我心下一动,说:“不如明天一早送你过去,刚好帮你一起晒。”

  我妈一听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跟我客套:“要不明天先帮你家晒晒?”

  我失笑:“妈妈你看看,我们家有啥好晒的。”

  我妈环视了一圈,也笑了:“也对,你们是没什么东西好晒。”

  晒霉,是我小时候关于夏天的深刻记忆之一。

  记得那时每年一出梅,我妈就张罗着晒霉。一出梅,高温天马上杀到,才早上八点钟,太阳已经火辣辣了,妈妈搬出桌椅竹竿,在院子里搭起架子,又忙着把衣物被子抱出来,或摊或挂,小院很快被挤得满满当当,妈妈的额头上凝着几颗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欲滴未滴。

  我们小孩也很兴奋地跟着跑进跑出,高潮时刻是妈妈喊爸爸把那几只平日里不轻易打开的樟木箱搬到阳台上,这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呼啦围上去,箱子打开那一刻,在孩子眼里,就像打开了杜十娘的百宝箱,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几条织锦缎被面,明黄、深紫、大红、湖蓝,一抖开,花团锦簇、灿若云霞,和我们平时用的那种朴素温暖的棉质被面完全不一样。我和姐姐将被面披在身上,拿把折扇,模仿越剧里的才子佳人,大开大合地转圈子,而妈妈呢,一边笑到不行,一边又紧张地追着喊:“哎哟哟,小心点儿小心点儿,别给勾脱丝了啊!”

  一件紫色带着美丽暗纹的软缎面子的丝棉袄,摸上去柔软得像云朵,门襟镶了根铜拉链,黄澄澄亮闪闪的,像金子做的,漂亮华丽,我好像从未见妈妈穿过如此女性化的衣服,印象中冬天里,妈妈总是穿着件藏青色呢大衣或一件棕色麂皮短外套,干练利落,非常中性化。箱子最底下是件纯黑色的呢大衣,虽然是纯黑色的,款式也极简洁,但翻领上却覆着一整张的毛皮,妈妈说是狐狸毛,有了这块狐狸毛领子的加持,整件大衣就有了华贵神秘的气息,我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柔软滑腻的狐狸毛,想象着妈妈穿上这件狐领大衣的样子……

  箱子最角落处有只生锈的卷烟筒,外面的贴纸还在,上面印着的女郎早已随着纸张焦黄了,盒子打开,丝绒里裹着对幽蓝的珐琅彩银耳坠、几只银簪子、一只翡翠镯子、几只金戒指……还有我们小时候戴过的银手镯,缀着精巧的铃铛,轻轻一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妈妈心疼地看着我们把玩试戴着那些宝贝,嘴上碎碎念如数家珍:这几条缎被面,是外婆当年给的陪嫁;那件丝棉袄,也是结婚时,外婆托人给做的;这件狐领大衣,当年你爸送我的……还有那几件首饰,你们外公去世得早,外婆一个人拉扯着我和你舅舅,首饰细软变卖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这几样东西,不过是外婆平日里戴的。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几件首饰,还是引起我的无限向往和兴趣。我两岁时,外婆就走了,并没留下什么印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所能接触到的女性,大多都像我妈一样,不戴任何饰物,烫短发、着西服,那种典型的八十年代朴素干练的职业女性形象。我实在无法想象,戴着这些美丽首饰的外婆会是什么模样。

  突然很羡慕妈妈,拥有那么多留有最亲密的人的体温、烙着漫长岁月痕迹的旧物件,可以在出梅后的第一个艳阳天里,细细翻检晾晒,更可以借此回味下过往的日子,怀想下某些人、某些事……

  我开始想我也该留下点什么,等我老了,在夏日的阳光下,摩挲着一只老镯子或一件旧衣裳,跟孩子讲述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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