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有一首诗,名为《戏咏蜡梅二首》其二:
体熏山麝脐,色染蔷薇露。
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
黄庭坚的这首诗里,却正好写到了这一点。他说蜡梅花就像熏过麝香一样清香,颜色则如染过蔷薇露一般蜡黄。周围此时只起着稍稍披拂衣襟的微风,却时有暗香度来。在这首诗里,诗人把山麝脐和蔷薇露对举,分别比喻蜡梅的香与色,但实际每个比喻却又都兼具了二者在其中,因为麝香也是黄色,而蔷薇露作为香水,也具有浓烈的香气,因此具有互文性。蜡梅花花瓣蜡质,颜色淡黄,晶明半透,蔷薇露的颜色,应该就像诗人所写的,和它相似。时代在黄庭坚之后,生活在北宋末年的向子諲,有一首《生查子·绍兴戊午姑苏郡斋怀归赋》,词之上片云:
我爱木中犀,不是凡花数。
清似水沉香,色染蔷薇露。
以水沉香和蔷薇露对喻木犀(桂花)之香与色,实际每种比喻又兼具香与色在其中,机杼和黄庭坚的那一首诗相同,“色染蔷薇露”一句更是完全袭自他的。桂花和蜡梅花,两种都是黄色,两相印证,则宋代的蔷薇露,颜色为黄色无疑。在向子諲之后,南宋末高文虎还有一首《千叶黄梅》:“一梦梨花失晓云,晚贪黄里弄精神。寒枝染透蔷薇露,犹向人间犯色尘。”也是用蔷薇露比喻蜡梅的香与色——千叶黄梅即蜡梅,“千叶”是重瓣的意思,当然用现代植物学观点看来,蜡梅花不是重瓣,但在古人眼里,蜡梅那层层叠叠的花被片就跟重瓣一样吧。
至于蔷薇露的质地,明代张凤翼的《窃符记》第二出里,有一段记宫中内官送蔷薇露给夫人,旦起身接过,乃咏唱曰:“冰洁,似仙掌露华莹澈。泻金盆不羡,兰膏飞沫。清冽,这鼻观氤氲,胜百和炉中香夜爇。承嘉惠,喜沐浴恩波,敢忘衔接。”称其“冰洁”“莹澈”,也是蒸馏出的花露应有的质地。而曲子中所透露出的,则是其时蔷薇露一种通常用法,便是在盥洗沐浴之后,拍到皮肤上,起到滋润和增添香气的作用(孟晖《盘点花露》)。
宋代的禁中御酒也有名叫蔷薇露的,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中记:“寿皇时,禁中供御酒,名蔷薇露。”周密《武林旧事·诸色酒名》亦载。至于蔷薇露酒的颜色,元代萨都剌有一首《念奴娇》词,云:“春透紫髓琼浆,玻璃杯酒,滑泻蔷薇露。”则应为紫色。
蔷薇水到清代多称“古剌水”,扬之水说清代又有一种蒸花为露并且就以“花露”为名的,是一种口服的饮料,如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花露”条所说的:“花露以沙甑蒸者为贵,吴市多以锡瓶,虎邱仰苏楼静月轩多释氏制卖,驰名四远,开瓶香冽,为当世所艳称。其所卖诸露,治肝胃气,则有玫瑰花露;疏肝牙痛,早桂花露;痢疾香肌,茉莉花露;祛惊豁炎,野蔷薇露。”并云《红楼梦》第六十回里的“玫瑰露”即此。但元代吕诚的《赋带露樱桃》里已有“不妨更渍蔷薇水,润我谈玄舌本干”的句子,则元代的蔷薇水已经拿来入口了。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十七“杂品”条云:“蔷薇露,出回回国,番名阿剌吉。此药可疗人心疾,不独调粉妇人容饰而已。”清代盛行的口服调疾的花露,或许便是这一用途的扩大。因为明代蒸馏花露的技术在江浙一带已经成熟(孟晖《盘点花露》),自制花露不像舶来品那样珍贵难得,故可得日常为用。清代查慎行有《院长惠家制金银花露一瓶赋谢二十韵》,记得人所赠家制金银花露,也是此类。这首诗很详细地写到了这种金银花露的制作与食用:
佳名传本草,旧识鹭鸶藤。
黄白移时变,金银任俗称。
但闻兼叶晒,宁解带花蒸。
方法谁边得,园林手种曾。
栽培无弃物,筐筥亦时登。
篱密开从遍,枝繁采勿胜。
制乘香未散,候视气先腾。
倒挽河车水,徐收井甃绳。
夜窗珠滴沥,晨旭露鲜澄。
澹比初融雪,清于乍释冰。
恍疑仙掌露,直向玉盘凝。
出火经三日,浮瓶贮半升。
谅非供热客,间或饷良朋。
边地尤难致,尘襟岂易膺。
流匙宜少许,泻盏感多承。
点酒奇芬溢,和茶别味增。
唇沾良已足,肺润更相应。
“鹭鸶藤”即金银花,以其为藤本植物,花开时又两两并立,色泽初白,如鹭鸶展颈也。诗开头写过去只知道将金银花的花包带叶晒干,是习见的花茶制法,而不知更有制作金银花露的方法。其后便是写金银花露的制作,“夜窗珠滴沥,晨旭露鲜澄”,即是说用蒸馏法蒸馏过夜,取得花露,而其寻常用处,则有点酒与茶,增益其香味。顾仲《养小录》所谓“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说蒸花露的器具是仿烧酒的锡甑、木桶减小的样子,说明蒸馏花露技术的进步,或与元代蒸馏酒技术的传入中国不无关系。元代的《饮膳正要》里记载了一种用蒸馏法制成的阿剌吉酒:“阿剌吉酒,味甘辣,大热,有大毒,主消冷坚积,去寒气,用酒蒸熬取露,成阿剌吉。”而《涌幢小品》里说蔷薇水一名阿剌吉,正显示了两者在制作方法上的关联。到清代,查慎行诗里所获得的金银花露为家制而成,更可以想见那时蒸馏法应用的简易普遍了。(据《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