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苏州。苏州,常常到我的梦里来。
苏州最让人想念的,是它的美食。来看看一个作家对苏州味道的终身缠绵,他到陆稿荐去买酱肉,到马永斋去买野味,到五芳斋去买五香小排骨,到采芝斋去买虾子鲞鱼;来看看这个作家对苏州的眷念,他穿着布鞋缓缓穿行在老苏州的庭院深处,这里、那里传出织机的响声,那沙沙沙沙的是织绸缎,那吱呀嘁嚓的是织章绒,苏州的绸缎和弹绒,像蓝天上嵌着彩云,像朝阳、像晚霞、像薄暮升起的轻烟……
描写苏州的人,是作家陆文夫,他已经永别苏州17年多了。苏州城生活在树影婆娑的怀抱之中,所以我总觉得,老先生还与苏州同生同在,他已经活成一棵老树了,遒劲的根须还在地下无声地绵延奔突。
1998年春,南京一家杂志社举办作者笔会,我受邀前往苏州出席。笔会第二天,陆先生邀我们到他开的老苏州茶酒楼小坐。我们到时,先生已经候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文夫先生。他瘦骨峥嵘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见我们来了,先生微微欠身,朝我们每个人望了一眼,双目炯炯,却没有笑容。难怪苏州的一位作家说,先生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做人、做文,都有雄强方正的内核,有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的一面。这话确实形象。我们围坐在先生周围,确能感到他身上老苏州城庄重古雅的气场。
面对著名文坛前辈,大伙儿都有些紧张。先生招呼大家喝茶。茶杯中,碧螺春在午后阳光中轻轻舒展,似苏州城般逍遥冗懒。大家齐望着他,老先生终于笑了,笑意从他清瘦的面容荡开,大伙这才发现,先生的严肃背后,更多的是和善。
在酒楼,我和文友们与苏州美食开始了舌尖上的缠绵:卤汁豆腐干、碧螺虾仁、笋腌鲜、松鼠鳜鱼、鸡头米羹……这些地道的苏州食物,似故人自远方来,浸润肺腑。
先生笑吟吟地问:“这苏州的饭菜,还吃得惯么?”他的声音不大,明显带着江南话语里的温软。
话题从吃上开始了。陆文夫先生说,他创办老苏州茶酒楼,就是要把苏州民间食物的味道,还原、荟萃在这里,成为外地人打开苏州的一扇门。当时先生正编辑一本《苏州》杂志,把最原生态的苏州一点一点雕刻到这本杂志中,这家酒楼,则被他称为“可吃的《苏州》杂志”。
先生一生扎根苏州,这棵大树的枝叶却是婆娑散开的,在天光中吸收着阳光雨露。《小巷深处》《美食家》《围墙》《人之窝》《小巷人物志》,在这些经典小说里,他用纯正、优雅的语言,饱蘸心血写作,呈现市井人物的命运悲欢,把老苏州徐徐展现在历史的浩大天幕上。
我问:“先生,您为啥不离开苏州?”
他微微沉吟,说:“其实这个问题,好多人都问过我。苏童也是在苏州长大的,他在南京,劝我去那里住;我的女儿在北京安了家,也要我去北京住。但我就是一个苏州人,一棵苏州的树,为啥要把我移植呢?”
陆先生还问起我们每个人的写作情况,得知我们都是举办笔会的这家杂志的作者,他说:“你们还年轻,不要着急,要把自己放到生活里去,慢慢地泡,就泡出味道来了。”
吃完饭,先生要带我们去看酒楼对面的园林。青苔斑驳的园林里,涵养百年的气息缭绕,流光潺潺,花影婆娑,有古老的风呼呼吹来,一瞬间我感到,陆文夫先生就是这园林里的老主人。对苏州,对吴文化,他用文字挑出了它们内在的骨血。这样的园林,以及整座苏州城,应该感谢这个用文字照亮它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