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春我去戈壁赴宴,说是赴宴,其实只是家庭聚会,十几人从四面八方包抄而至,齐聚在老房子里回忆往昔。春天来得很快,沙冬青的花骨朵慢慢冒出金黄色的头来,隔着玻璃望出去,戈壁黄灿灿一片,那是绽放前最后的冬藏。人们七嘴八舌地讲起小时候随处可见的牧草,讲父亲母亲的争吵,讲生活的艰难,讲兄弟姐妹间的情谊,讲所有不可追的往事。
天光渐暗,人群中有人喃喃自语:可惜爹不在了。嘈杂的人声突然安静下来,气氛陷入低迷的回忆中。当一个满身缺点的人突然消失的时候,那些不可被接受的毛病和缺陷也会随之消失,大家记住的只有他为家庭所做的伟大贡献,于是连带着这个人的形象也高大光明起来。大家忘记了爷爷的倔强和坏脾气,只记住了他在艰苦岁月里的苦苦支撑。其实说与不说,人生泯灭又何曾有过半分迟疑,哪怕藏起所有钟表,我们也无法阻挡鬓边长出的第一根白发和额头的第一道皱纹。
旷野里空无一物,唯有沙冬青开得如火如荼。颜色匮乏的戈壁里,这是这个季节唯一的绚烂,花朵之密之多是我平生仅见,金黄云朵跃然枝头,映着傍晚的天光灼灼欲燃,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一看再看,只疑是自己的幻觉。“美的要成精了。”二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的一身倦意被暮色掩盖,眼睛晶亮望向沙冬青,感谢这来自戈壁的馈赠。不由想起另一些植物,胡杨、红柳、扁桃、油菜花,它们生于贫瘠戈壁,却极力燃烧,把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燃烧殆尽,只为叫人们知道,生命总于寂静之处有回报。静静站着,沉醉在沙冬青的香气里久久难以回神,这些年见过不少春色,闻过各种花香,但没有哪一处像这一处一般引人深思,它们总让我想起岁时之末和长夜之初,想起我年少时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惊醒,才知道原来在万物沉睡的时候,依旧有一些东西是愿意苏醒的。
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住生命勃发的诱惑,在戈壁,春天离开和到来时一样决绝,只一夜之间花就开败了,留下浅浅的绿色,在荒野上四处漫延。曾被大自然抛弃过的牧民永远不会放弃希望与机遇,二叔将草场一分为二,春夏两季羊群在这半边吃草,秋冬两季在另一边,人和草场都在短暂的空隙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生态凋零萧条的时候,人们总在怀念繁荣和昌盛,美好的字眼只会同繁华站在一起,剩下的荒芜长久沉默着,教人们在日升月落间看透生死。但其实,无论人们怎么看待这个世界,该蒸腾的永远正在蒸腾,该沉淀的永远正在沉淀,山川万物都有责任,教会人们珍惜好时光。
远远地,二叔在喊我,他叫我去看一窝小刺猬。刺猬妈妈虎视眈眈地蹲在洞穴口,挡住瑟瑟发抖的小刺猬。小小的眼睛晶晶亮亮,在早晨的日光里闪烁着灼灼光芒。我恍然大悟,原来春天并没有走远,它只是将自己伪装成一声鸟鸣、一群蜜蜂和一只刺猬,在经历过很多次落花后日渐丰盈的土地上悄悄长大。晴天与白日被它擦拭得光耀无比,这里的每个日夜都丰润馥郁、鲜美多汁,连古老的戈壁石也光芒闪烁。